与虎谋皮

　　听见神仙询问，寅斑用荷叶为二人倒了两份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泉水：
　　“哪有，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强抢民女了。”
　　黑衣服的神仙端着荷叶阴沉地看向寅斑：
　　“那么三日前，四名猎户和几名幽州官员家的女眷在太行山上死于虎口，连尸体都被吃得残缺乱七八糟，想来这件事也和你全无关系喽？”
　　寅斑摊了摊手：
　　“那几名猎户在太行山阳无故设置陷阱，害我掉落陷阱还不道歉，甚至仗着人多群殴我。况且他们打虎，作为代理山神，我对他们一再容忍多次警告，他们仍然执意进入山林猎虎。依照太行纪委和平共处条例，这三件事加在一起，我吃掉他们是完全合理的，我说得应该没什么错处吧？”
　　穿白衣的神仙眉头一皱似乎想要发作，黑衣的神仙马上做出个阻止的手势：
　　“你说得倒没错，那几名猎户的确违反了条例，你吃他们也有充足的借口。但坦白说，我们也不是为了这件事走这一遭。那一行人中有一位是幽州城李御史家的闺秀，如今她人在哪里？你应该不会把她一起吃掉了吧？”
　　闻听此言松萝一惊。如此说来，这两个飞人是神仙？那也就是说，现在有神仙亲口来问我的动向，我李松萝何德何能，让神仙亲自垂询？
　　假设是在幽州，有个刺史亲自问这个李家小姐哪里去了，松萝觉得倒也合理。虽然自己家官不大，但是陈家官不小，况且自己远方堂姐还是皇后呢，看别人的脸面也要问一句李松萝如今何在。但松萝寻思着，自己家在天界什么的也没人啊。说是咱上头有人，那也不至于那么上头的。这真的不合理，松萝都有点不相信这几天发生的事了，难道是自己在做梦？
　　和寅斑说了一番，黑衣神仙突然将目光投到松萝身上：
　　“等一下，她是谁？”
　　见黑衣神仙和白衣神仙齐刷刷将目光投向自己，松萝只感觉一阵恶寒，惶恐之中手脚都颤抖了起来。见松萝抖得如同筛糠，两名神仙面面相觑，就在这时松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二位容禀，小女……小女就是李氏！”
　　见松萝如此，寅斑脸色顿时一变。震撼地看了松萝半天，黑衣神仙挠着头犹疑半晌，最后吐出一句话：
　　“李氏是谁？”
　　没想到对方是这种反应，松萝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刚才你还说什么幽州城李御史家的闺秀丢了，质问寅斑人在哪里，现在我告诉你我是李氏，你居然问我李氏是谁？
　　松萝虽然属于闺秀家的底层，但到底出生于李氏部官宦之家，各种官员的嘴脸还是见过的。这个白衣神仙这个模样，只能说明对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走心，说白了只是来走个过场，他没想真的找到李氏。退一万步说，这个李氏找到找不到，对他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如此说来，这次求救的机会自己也失去了。官官相护，既然这个寅斑是什么代理山神，那他和这些神仙就是自己人，而自己只是个人，死活又有谁会在乎呢。
　　突然之间，松萝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悲凉感。自己就好像是过年时候厨房里头鱼盆里的鲫鱼，眼看别人捞了一条又捞了一条，总以为只要熬到最后就能多活一年。但是买好的鲫鱼年前是一定要杀的。根本就逃不掉，逃不出这个可怕的命运。什么嫁给将军的儿子过好日子，再生个儿子傍身熬到分家，要是相公出息还能封个诰命，这些好运本来就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嫡女李松蓝。即便李松蓝跑了，这个好运短暂地落在自己头上，那这些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也会被夺走，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见松萝脸色惨白傻在当地，寅斑和两名神仙都呆住了，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李氏是谁”怎么就冲击到了这个女孩子，能至于有这么大反应。感觉松萝神色恍惚有点撑不住了，寅斑上前拖着松萝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
　　“诶呀，你干嘛呀。起来吧，每天神经兮兮的。”
　　松萝的确是有点精力透支，即便被寅斑扶着也提不起一点抵触的念头，整个人往后瘫在寅斑前胸上，头往仰着后脑勺抵着寅斑的肩膀。此刻寅斑两只手拖着松萝胳膊，整个人或者说是整个虎倒是挺稳，松萝听见心跳在对方胸膛中平稳地跳动。这个时候，松萝突然觉得，这样靠着对方，居然挺平静，挺安详。
　　从小到大，在濒临绝境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让自己这样靠一下。其实这已经是第二步了，在濒临绝境情绪崩溃的时候，甚至从来没有一个人发现过。但在自己虚弱的一瞬间，寅斑居然发现了，而且扶了自己。虽然自己的难受全都是他造成的，他扶自己也可能别有所图，但松萝还是很想给对方发个锦旗，因为他或许给了自己一生中唯一一次体验卡，他让自己如同一个有退路的弱女子一样在别人身上靠了一下。
　　这时白衣神仙似乎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盯着松萝道：
　　“我懂你的意思了。莫非你是幽州御史李长卿的女儿？”
　　松萝仍然有点恍惚，但过了片刻还是反应过来拼命点头：
　　“是，小女是李氏，小女的爹是李长卿。”
　　和黑衣神仙互相对视了一下，黑衣神仙严肃地瞪着寅斑：
　　“寅斑，这是怎么回事？”
　　看看松萝又看看白衣神仙，寅斑道：
　　“这女子嘛，乃是我那天在路上捡的，实在不知道什么桃氏李氏。”
　　示意寅斑闭嘴，白衣神仙看向松萝：
　　“李氏，你来说。从你进山到现在，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看看了寅斑一眼，松萝道：
　　“大人，这几日的事……我也不太记得。那一日我们被老虎攻击，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二位大人，小女想回幽州。”
　　示意寅斑将松萝放开，白衣神仙让松萝坐下：
　　“你不要怕。我来问你，这几日在这山上，你都呆在哪里？”
　　见松萝回答呆在寅斑的洞里，黑衣神仙道：
　　“现在我们俩在这里，你可要实话实说。这几日在老虎洞里，这只妖精可曾玷污了你？”
　　心虚地看了寅斑一眼，松萝低下头慢慢摇了摇头。其实松萝觉得自己没撒谎。万事论迹不论心，好比一个人在街上试图强jian民女，那没成也是未遂，只能判未遂罪。对方是问是否已经玷污了自己，寅斑真的还没玷污自己，总不能污蔑他已经玷污了吧？如此说对自己也没好处啊？见松萝否认，白衣神仙再次沉下脸：
　　“听说你漏夜从老虎洞里逃了出来。是否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逼jian你的事，他又是否对你有调戏的行为？”
　　见松萝再次面露恐惧，白衣神仙神色和蔼了些：
　　“你也不要怕。如今我俩在这里，我们可以为你做主。但倘若你知情不报，日后可就无人替你做主了。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咬着嘴唇想了片刻，松萝抬头道：
　　“没有。二位上仙，这位大哥的确问过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但我严辞婉拒了，此后他也没对我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但看他迟迟不送我回家我心生恐惧，害怕夜长梦多，所以才逃出来的。”
　　说到这里，松萝突然掏出快白手帕，一边装腔作势地擦眼睛一边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
　　“二位上仙，小女想回家！小女许个好人家不容易！”
　　被松萝这一嗓子吓住，两名神仙先是茫然，随后又是一脸无奈。其实面对这个结果，松萝也有点茫然。松萝知道，其实自己就应该大胆地指责寅斑调戏自己，摸自己胸，说了好多遍一天配三十多次的疯话，还饿了自己好几天。就像台本里头那种发疯文学一样，就是骂，就是疯，就是爽。
　　但松萝觉得自己疯不动了，也爽不动了。自己是肉体凡胎，没有那种发疯的精神与能量，最主要也没有发疯的资本。目的不同，行为自然不同。自己也希望看到，一个女子在被坏人调戏逼迫以后，勇敢地揭露世界的黑暗面，把坏人的嘴脸全部揭破，让坏人无可遁形，让更多坏人不敢再犯。但到了自己头上，松萝不敢。
　　退一万步说，松萝太明白在这个世道里，谁和谁是自己人。从前在幽州的时候，松萝也知道各官员家做过这等事的，在外面欺负了人，人家百姓告到官府，官府义正言辞，让百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有那等天真纯良之人，把官员家的丑事揭个底朝天，甚至过分相信官府，就连自己的上下线，善良的帮助自己的小吏的名字都抖出来了。结果呢？结果就是，其实官府和官员家才是一伙的，人家十几代的姻亲，血连着血筋连着筋。最后官府一和稀泥，百姓出门就会被打闷棍，就连帮助他们的小吏都玩完了，这就是现实。
　　松萝太明白了，在这个局面里，不管寅斑和这两个神仙亲不亲，自己跟他们肯定是不亲。不管人家是不是自己人，李松萝都是个普通人。等到下了山，谁认识你啊。所以不管这两个神仙是否卖寅斑面子，但他们肯定不会卖自己面子。所以自己只求全身而退，只要目的达到了，公平正义什么的就算了吧。松萝也知道，自己不攀咬寅斑，也许他以后还会害更多的女孩子，可那也没办法，因为李松萝只能保得住自己，没有能力去保别人。就卖寅斑一个面子，只要天亮安然下了山，盖上凤冠霞帔，嫁进金门银门，一切都好说。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就当是一场梦，世界依旧如此运转，我死了哪管洪水滔天。千年万年，无所谓，都一样。
　　其实说这些都是虚的。松萝只是觉得，就算退一万步讲，从自己的角度，还是不愿意把寅斑搞得真被抓起来什么的。一码归一码，不管怎么说他还扶了自己一下，就冲着一下，也应该有两分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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