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夜已深沉。
　　燕云夜晚的苍穹像是一个庞大的纱质罩子。纵然灯火削弱了星月的色彩，幽州的冬夜天空还是令人向往，但这仅仅是在你深处房子里抱着碳炉的时候。
　　伏在床边把下巴放在爪子上，寅斑将尾巴伸到松萝衣服里摸一摸皮肤上的温度，然后又用黑色的尾巴尖去碰松萝额头。额上出汗皱着眉头，松萝低声道：
　　“……相公，别走。”
　　眨了眨眼，寅斑轻轻竖起耳朵。松萝低声道：
　　“……会弄来的。寅斑，老虎，这次会的……”
　　听见这话寅斑吃了一惊。正在发愣，小院大门的方向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寅斑快速叼起松萝打开窗子直接跳到了房上，然后压着冻得直打哆嗦的松萝居高临下看着门外。见苻雍打开院门进来，寅斑转身跳到了后面的院子里。小院后面是一个荒废的花园，花园后是一大片黑漆漆的屋子。被寅斑背着顺墙头跳进去，松萝看见这院子里正屋的门布满灰尘而且已经有点塌了，各间屋子堆满了一些云梯和攻城车的构件。寅斑和松萝对视了一眼，两个智能生物徐徐压低重心。
　　前院。苻雍拿扫把扫青石板上的灰尘，常麟忽然走进来伏在苻雍耳边说了什么。瞅了常麟一眼，苻雍道：
　　“又是陈公子？跟他说我睡了。”
　　常麟道：
　　“我当然说了，他立刻反问我你睡了谁。这个陈公子为何这么不懂事，为个娘们搞这么大动静？”
　　苻雍做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两人出去又把院子锁上了。
　　趴在松萝身边，寅斑道：
　　“这男的为何如此急功近利？如今你家还有什么资源吗？比如钱啊，还有人脉什么的？这些日子，那个陈公子有没有管你要这些东西？”
　　被寅斑问得一愣，松萝道：
　　“……我不清楚。李氏部是北周五部的，是老贵族，但我家只是旁支。我堂姐是李氏部的嫡系，她当了皇后。我家有一些财产，被苻雍充公了，但是苻雍又赐给陈公子一些做我的嫁妆。成亲那天他拿出来给我看过。”
　　翻了个脱窗白眼，寅斑道：
　　“你自己没有想过这层吗？这个男的说他和你有前缘，你就相信了？你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喜欢你吗？”
　　这下松萝有些迟疑。陈廷崧喜不喜欢自己，感觉上来说应该有一点。但是到底多不多，松萝也不知道。陈廷崧跟自己似乎总是隔着一层，他的态度那么客气，那么隔膜，言语之间充满了遮掩与谎言。能让松萝相信陈廷崧喜欢自己的，只有那两个他口中的故事。本来单独和陈廷崧相处的时候，松萝没有太怀疑过这件事。但既然自己的存在确实能带来利益，怎么知道陈廷崧不是为了和皇后的这层关系呢？要知道，陈廷崧有一个姐姐在朝为妃，虽然皇后有儿子，但陈家这个妃子也有儿子，这其中的利益纷繁复杂。突然间松萝想起来，陈公子说他为了调查李松蓝的把柄在自己家安插了眼线，算来这是八月的事，到了十一月自家就出事了。这真的仅仅是一个巧合吗？还是说自己家的颠覆，也有陈公子的功劳？
　　虽然这样想，松萝还是不愿意在寅斑面前表达这种弱势与可怜，于是低着头低声道：
　　“你说什么是喜欢？那天他在你面前拼命保护我，难道不是出于喜欢？难道你觉得，我不值得被人喜欢？即便那些话是假的，那他费力骗我，也未尝不是因为喜欢。”
　　被松萝说得一怔，寅斑道：
　　“那我也骗你了。”
　　这下松萝一时语塞。其实松萝知道寅斑也不是不喜欢自己，但是寅斑这种性格的妖精，喜欢只是蜉蝣一瞬，并不怎么值钱。而且寅斑对自己的喜欢比较低俗，他需要自己的身体，而陈公子的喜欢更加高格。
　　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反而好像跟寅斑更亲近呢？因为从第一次见寅斑开始，就很难去假设寅斑说的话是不真诚的，虽然寅斑已经撒谎很多次而且依然被拆穿。但是却很难相信陈廷崧，即便陈廷崧是自己的同类。虽然寅斑打人，但是在寅斑身边的时候松萝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平静感。我知道你图我身子，知道你的喜欢不值钱，所以反而感觉平静安全。但陈廷崧带着一种陌生疏离的感觉，这让松萝害怕。也许睡过后感觉会变，但事实就是还没睡就被寅斑搅了。
　　见松萝眼神空洞迟迟不接话，寅斑表情有些凝重起来。但见松萝脸色越来越红不断发抖，又将八字眉垂下来不吭声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但即便太阳出来松萝还是抱着胳膊冻得发抖。披着件棉袄走到院子里，松萝看见寅斑正弓着背拿屁股对着地面，半张着嘴目光呆滞地搓两只长着白毛的老虎脚。也不知道这是搓了多久，小院没铺地砖的黄土地面上都已经出现了两个五寸见深的土坑。寅斑整个虎越搓越低越搓越低，最后连老虎屁股都消失在了地平线下头，松萝很害怕寅斑会把地下水挖出来。想询问是不是土不是高订沙土导致便秘了，又觉得这么问会给一个智慧生物造成严重心理伤害，于是还是忍了下来。
　　看了一番老虎上厕所，松萝感觉脑子清醒了：
　　“我想到个办法出城。冀北王府西南角是运送日用碳的地方有很多大车，每日早晨王府的下人会拉着车到幽州城外固定的林场拉碳。只要藏在雨毡下就可以出去了。”
　　听见这话寅斑一呆：
　　“可我分明闻到这幽州遍布猎犬，如果我躲在里头，走到门口不就被狗给嗅出来了吗？”
　　这下松萝彻底无语：
　　“牛根本就拉不动你。”
　　听见这话寅斑瞬间眼睛放光：
　　“牛？”
　　松萝示意镇定：
　　“不能吃王府的饲养牲畜，否则就暴露了。你在这里等，我躲在车上面。城门那里的气味混杂，我是不会被搜出来的。出城以后我马上从大门折返，告知王府你已经逃出了城。我是人你是动物，冀北王府自然相信我的说法，只要幽州城门打开你就能出去了。”
　　听见这话寅斑脸色突然阴沉下来：
　　“再议吧。一会天黑我去厨房找点熟食，你就在这里呆着，发现你跑掉就打断你的腿。”
　　见寅斑饿了这一天脾气都不好了，松萝也没法劝寅斑别去，毕竟若是老虎真饿极了自己就真虎葬了。目送寅斑出去，松萝感觉脑子一团乱麻。
　　在房上潜伏着越过几个房顶，寅斑忽然瞪起眼跳下房伏在草丛里。
　　三个跨院前面的正厅。
　　苻雍看看面竹简卷垒起来的小山：
　　“原来是善本。陈公子不说，我还以为这是你送我的黄肠题凑呢。”
　　黄肠题凑原是皇族用来下葬的规制，听见苻雍说陈公子送自己下葬的东西，将军府的侍从全都露出一个尴尬的表情，苻雍和侍卫倒都没心没肺相视哈哈笑了起来。略微沉默了一下，陈公子跪下道：
　　“幽州的民生安稳就如同这一座小山。将军府妾氏无端丢失，猛虎横行迟迟不能找到，幽州百姓谁还会信城中安全？失其民即失其城，到时候王爷难道还能高枕无忧？”
　　苻雍闻言打了个眼色，片刻之后几名侍卫拉着两个装着猛虎的笼子走了过来。苻雍伸手指了指猛虎：
　　“凶兽已经抓到，是官员私自豢养的。明日幽州城中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两只猛虎。等到人心安稳，再慢慢找寻你妾氏的尸首不迟。”
　　转头看了看两只猛虎，陈公子道：
　　“王爷这是草菅人命。”
　　苻雍叹道：
　　“稳住人心，不出五日那只老虎也能找到。陈公子，认命吧，你和那女子当真无缘。”
　　徐徐抬起头看着苻雍，陈公子缓缓道：
　　“我知道她还没有死，那只老虎还没有把她吃掉。下官知道，下官当真知道。”
　　在小院里略微坐了一会，松萝听见门外响起一阵男子的说话声。从门缝往外看，就看见两名士兵样子的男子正在抱麻袋，麻袋旁边渗出一点河沙。一名男子道：
　　“明天就要拉到定河边当沙包，就先堆在小门边的临时库房，就放这里。”
　　相对叹了口气，两人一人扛起一个麻袋顺着甬道走了。看看可以给老虎建高定厕所用的河沙，又回头看看院子里被寅斑刨出来的大坑，松萝将门打开道缝四下看看，随即蹑手蹑脚走了出去。谁知还没走到麻袋旁边，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然朝松萝猛扑过来。见寅斑将自己拖回院子又怒气冲冲地用伸着指甲的爪子按着，松萝吃疼之下用力去推寅斑：
　　“放手，疼！好疼！”
　　高高在上看着松萝，寅斑道：
　　“你走出来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回太行山，只想回去找你的亲亲相公！”
　　听见这番话松萝愣了：
　　“我出去是想给你拿一包河沙！我要是不想跟你回太行山，那天冒死跑回去又是为什么？”
　　冷笑了一声，寅斑道：
　　“你跑回去的时候，自然是想回太行山。但现在你又不想了，见你这么执意要上山，那男的便祭出大招撒谎骗你，给你讲故事，让你觉得自己很值钱，所以你情愿信他。你被那个男的洗脑了，因为你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根性，没有气节，没有主见。如果你有，被我□□后你就会自杀，而不是苟且偷生。如果你有根性，那天找我不成，你也应该自杀。所以看到我们困在这里，你就又不想跟我走了，只想回你那个舒服的将军府。”
　　听见这番话，松萝先是愣了，随后这几个月乃至一生以来所有的委屈情绪忽然爆发，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了我，我没自杀吗？我有。上山不成我没有自杀吗？我自杀了啊，没死我有什么办法？你见我信了陈廷崧的话，就拼命来说服我，我果然动摇了，你又说我没有主见，没有气节，没有根性。
　　实在没办法把这些心理活动表述出来，松萝精神崩溃地哇哇大哭：
　　“寅斑，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吧？我出去是想给你拿一包河沙！”
　　寅斑仍然一脸冷笑：
　　“河沙？门外面的全都是木炭！李松萝，你是不是以为我忘了？当初你冒着风险进山猎虎，就是因为你那个相公家出了名的喜欢虎皮！你现在还惦记着我的皮，先是献计想离开我的看管去找救兵，一计不成你就急了，想趁我不在冒险出去找那个男的，把我的皮献给你的相公。在你心里，我就是你的投名状。没想到吧，我一直没有走开，我是故意钓鱼试你的，你这个贱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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