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松萝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此刻的感受。陈廷崧似乎讲了一些并不应该被讲出来的话，不该被讲出来，在于自己根本理解不了。自己的脑子，整理不了陈廷崧所表达的信息，以至于想将其批判为精神分裂症患者表述的臆想。
　　虽然听过很多波诡云谲的后宅与政治八卦，但那时候自己只是一个好奇又客观的围观群众，一个吃瓜积极分子。松萝从来没想过要亲自置身于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之中，压根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以至于如今最直观的感觉是害怕。
　　如果硬要去解释，只能将陈廷崧看做是精神病，毕竟对于这个青年贵族来说，李松萝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欺骗的了。但是很快松萝意识到自己哭了，而且哭得很厉害，等到意识到的时候，正在和陈廷崧抱头痛哭。但就在这个当口，又突然感觉到如被一盆冷水泼下来一般的冷静，就好像突然从这个场景之中抽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抱头痛哭，两个人的样子就如同傻子一般。
　　陈廷崧所说都是真的吗？自己哭泣，是否代表了对他语言的全盘相信。不是的，并不是。自己只是被这个拙劣的故事震撼，同时被陈廷崧将自己代入其中所产生的被重视感感动。感动不代表相信，这个故事里有太多不合情理之处。
　　首先，陈廷崧说那时他将妻子贡献给了老虎，从而得以逃出生天。陈廷崧的意思是，他明知道寅斑就是那只老虎，就连那个随侯珠护身符也是为了避免自己被寅斑弄走故意赠送的。但这根本说不通，寅斑为什么要因为你懦弱并奉献了妻子，就三番两次搅黄你的姻缘？寅斑是个生活很充实的老虎，他又不喜欢男的，根本就没必要三番两次跟你过不去不是吗？又或者说，你说的那只老虎根本就不是寅斑，是你认错虎了？
　　又或者说，陈廷崧是在从他自己的视角讲述这个故事。其实故事的真正面貌是，老虎喜欢上了那个孕妇，所以后来每当陈廷崧在来世要和女子重修旧好，老虎就会过来搅局，老虎的目的根本不是陈廷崧，而是这个女子。
　　但话又说回来，从前总听老人讲，如果在某一世的姻缘中，一对男女中的一个对另一个严重失望，在下一世两人就不会在一起了。也许陈廷崧的意思是，当时他怀着孕的娘子也就是自己是自愿将他换回来的。确实有一部分女性在这种情况下还会说着“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之类的话，但松萝确信自己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人。就算心甘情愿赴死，自己也会对这个男人失望至极，永生永世再也不愿意和对方相见，更别提终成眷属了。
　　除此以外，松萝还产生了另一个感觉。陈廷崧所说的，自曝其短的，听起来十分真诚以至于他都痛哭流涕的故事，和刚才自己脑海里那个城墙上的场景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意向与情绪风格，两者都完全不同。
　　扭头看向陈廷崧，松萝突然意识到，其实从头到尾，这个人已经讲了三个故事版本。第一个版本，是他因为怜悯收留了自己为妾。第二个版本，是他在小时候与自己一见钟情。第三个版本就是现在更新的版本，上辈子他用妻子换回了他自己的性命。是什么导致这个人吞吞吐吐，打三鞭子才吐出一个新版本？这个人是那么不想表达这些事，有没有可能还存在第四个故事版本？
　　猛然看到陈公子谨慎注视着自己的表情，松萝突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松萝警觉又抵触地盯着自己，陈廷崧先是一怔，随后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缓缓拉住了松萝的手，陈廷崧道：
　　“松萝，你很聪明。这是你最宝贵的地方，你又善良又聪明。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凭什么和你重归于好。这个想法让我难过。我在想，只要隐瞒这些事，凭我今日的身份，你会愿意回到我的身边。我在想，也许从前的那些悲剧不会再一次重演。但是在你失踪的这些时日，我想明白了。”
　　说到这里，陈廷崧顿了一下：
　　“天所降之灾祸，只是为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包容证明对你的愧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这一次可以补偿你。如果你嫁给我，我许诺带你分府别居。我们在花园里养很多小动物，种很多花。是角堇，还有红色与粉色的月季，那些月季都很香，你喜欢有香味的花园。那里会很安静，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妻妾，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与社交。我们要一两个孩子，如果子嗣不足就过继。你死了以后，我就将你的骨灰埋在那些花下面。松萝，你开心吗？”
　　说完这些，陈廷崧眼中再次淌下泪来。看着对方的样子，松萝感觉心里非常非常难过。陈廷崧没有撒谎，从前自己和他一定有什么前缘。如果不是曾经很熟，一次又一次地很熟，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在表白地时候说送你一个有很多小动物和花的院子，等你死的时候就把你埋在下头。陈廷崧所说，刚好就是松萝想要的后宅生活。就连自己喜欢什么花，甚至是什么颜色的他都说得分文不差。
　　而当对方说“你很聪明”的时候，陈廷崧几乎明示他就是撒谎了。他在暗示，他真的没办法说出真实的情况。陈廷崧真的很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最低的接受度在哪里。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只是在反复表达一个观点，他真的认了，跟他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获得平静富足的生活。陈廷崧知道老虎唯一给不了的就是平静，因此不折腾自己就是他能给出的最具诱惑力的承诺。
　　见松萝表情犹疑闪烁，陈廷崧伸手拉住松萝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思念那只妖精。我可以直接第告诉你，在此前的每一世这种事都曾经出现过。为你和我的姻缘制造劫数，是那只妖精的任务，是他的工作。我们命中必有这一劫。他不会再来了。”
　　说完这句话，陈廷崧上前抱住了松萝的肩膀。在这一刻，松萝泪流满面。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突然通透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在此时此刻，松萝心里就是清楚地知道，这次陈廷崧说的是真的。想到寅斑不会再来了，松萝感到伤感，但又感到解脱。寅斑是自己经历的第一个雄性智能生物，他不来了，寅斑最后还是像父亲一样抛弃了自己。也好，这样也好。
　　松萝又想起了太行山上那些卧在一起圆滚滚的老虎。想着太行山上生动的猫屁股气味和那股带点臭气的老虎尿气味，松萝微笑起来，但眼泪却仍旧在流。

　　冀北王府。一名侍卫站在外府大门内侧整理了一下衣服准备到王府门口轮岗，这时另外一名侍卫走过来，将一把橘子糖和冬瓜糖塞在侍卫手里头：
　　“你看看，发糖就算了，纳个妾还请王爷过去吃席呢。”
　　侍卫嘬了下牙花子：
　　“这么狂悖？……但糖味道还可以。”
　　吃完糖将纸包收好，侍卫再次整理衣襟走到大门前柱子一样站着。冀北王府门口是上下车的地方，有时候还有士兵出入，因此正常情况下幽州人从不在这里晃来晃去。王府门口往往一片空旷，只是大门口左右摆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但今日刚站了一会儿，侍卫就发现一名高个男子溜溜达达晃到了王府门前的空地上。见对方抱着胳膊紧紧盯着石狮子看，侍卫暗叹一声，看来又有老乡从乡下进城了。
　　瞅着一脑袋长卷毛的狮子，寅斑困惑地托着下巴思考半晌，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左右看了好久，寅斑溜达了旁边的商业街。在一家卖拖把的店铺门口停下，寅斑拿了一个拖把头，然后在商家惊愕的目光中煞有介事地把拖把头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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