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尸陀林在祁连山与昆仑山的交界。按照寅斑知道的信息，这里应该是一片尸山血海。但真实的尸陀林没有尸体也不像当年的幽州，穿过西海后寅斑看见了一片云雾缭绕的幻境，幻境中有风沙雨雪与世间五百种气味，幻境的尽头是一片云雾般的虚空。进入悬在空中的坛城迷宫，寅斑慢慢行进，这时候两名赤脚脚腕上带着铃铛的吉祥天女结伴走了出来。一名红衣天女低声道：
　　“听说她昨日缂出一只，但是拿下来的时候又破了。使君来了后，她再没缂出一只。”
　　另一名黑衣吉祥天女欲言又止，最后道：
　　“所谓菩萨畏因，凡人畏果。天女下界做了恶业，受永远缂丝之刑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红衣天女闻言一震：
　　“她是天女？天女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黑衣天女道：
　　“天女本来就只是小仙，所以才要三届一考。你如此善良高贵，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人设是吉祥天女。入了凡尘后，她又不记得自己是天女入世，天魂遮蔽，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做了这等事，原本就该堕入轮回回不来了，只要能回来即便缂一千年也是求之不得。”
　　红衣吉祥天女欲言又止：
　　“使君为什么要接收她？使君是不是喜欢她？”
　　黑衣天女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乱说，两人慢慢走了过去。从墙角悄悄出来，寅斑继续向前走。坛城前方是个狭窄的拐角，拐进去后豁然开朗天地广阔，在蓝色的天空下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草原，风沙沙的吹。草原下有一片松树林，阴影之中放着一张缂丝织机，织机上显现出有四只小老虎的图案。一名女子正坐在织机前慢慢往织机里插经棒。女子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橙色长袍，赤着脚穿一双红色的弓头鞋，每只手上都带着两个金的叮当镯。女子手一动镯子便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金玉之声。一名书生气的英俊男子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看女子缂丝，两人默默地谁都不说话。
　　过了片刻，男子道：
　　“这西湖龙井很好，你也尝尝。”
　　松萝慢慢将目光投在男子脸上：
　　“好呀。”
　　男子在茶台上用公道杯倒了一杯递过来。松萝将屁股从缂丝机前挪开一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两人相对瞅了对方半晌，松萝道：
　　“你……您今日吃过饭了吗？我买了口锅，我们可以随便吃一些。你喜不喜欢吃米粉肉和滑炒肉片，吃猪肉好吗？”
　　男子本来神色宁静地瞧着松萝，但听见这话面色一变：
　　“尸陀林不能有烟火，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你为什么不缂了？”
　　见男子变脸，松萝低下头面色复杂，在旁边洗了洗手继续缂丝。寅斑完全没法挪动。不知道怎么形容，寅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男的自己见过，自己在哪里见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寅斑想自己见过的人太多了。这种感觉非常奇怪，这不是幻觉，寅斑想这个男的自己认识，自己肯定认识，但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尸陀林和四重天的关系大概就相当于中央政府与节度使管辖区，两边没什么业务往来，假设这个男的是尸陀林使君，自己会在哪里见过他呢？
　　此外寅斑非常确定，在一起这八年，松萝一共就给自己炒过三个菜，而且这三次全都是肉片，就是不需要滑直接放在锅里拨两下的那种。
　　第一次是自己在长白山换了一个有灶眼的洞，当时松萝做了个炒肉片，然后说以后会洗手作羹汤成为一个贤良的宠物人，一人一虎相依为命直到老死。其实当时寅斑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又觉得面子挂不住，心想居然让松萝跟着自己混成这样，但是出于作为雄性的尊严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没想到做了这个菜的第二天松萝就心安理得地躺平了，吃晚饭的时候寅斑回来，就看见松萝躺在床上装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寅斑也没办法，只能去村里买了些熟食才凑合吃了一顿。当时寅斑想也是委屈她了，她本来就不是干这个的，有这份心就好了。
　　第二次是于菟那回，松萝为了跟寅斑坦白小老虎的事情下厨给炒了两个肉片。这回寅斑是彻底觉得松萝已经没救了，因为炒的时候是大黄切好肉和葱后举着锅，松萝一连嫌弃地拿着蒲扇挡着脸，又拿着铲子在里面随便拨了两下。这件事后松萝情绪波动严重，最后对寅斑道：
　　“寅斑，我老了，以后再也不能炒菜了。”
　　说完以后松萝掩面而泣，当时寅斑和大黄大为惊骇，谁让你炒了啊？为何如此上纲上线？这是从何说起，你到这个洞里后一共炒过很多次吗？但是李松萝却愿意给这个男的炒菜，菜色说得这么具体，而且肉菜还是滑炒。
　　寅斑相信松萝对自己有感情，对于这种感情的成分是什么，此时此刻寅斑已经不在乎了。寅斑想，哪怕李松萝对自己就是没感情，那自己也无所谓。人类会和动物在一起，是因为动物会单方面地爱脆弱敏感的人类。人类不会再爱其他人类，甚至讨厌自己的同类，这是因为同类就像镜子，同类身上映照出了李松萝自身的缺点，映照出了李松萝的患得患失，精于算计，贪婪厌世，面目可憎和冷血无情。
　　但是和寅斑在一起的时候，李松萝在老虎身上照到的是自己作为人类闪闪发光的品格。和寅斑在一起的时候，李松萝想到的是自己曾经是花娘，自己曾经舍命救了寅斑。天哪，原来我这么良善勇敢，这么特立独行，以至于有一只智能生物在一千年中对自己念念不忘。
　　从前寅斑也经常想，为什么松萝不离开了？仅仅是因为喜欢老虎，那为什么她不和金虎在一起呢？对于这些问题，最终寅斑觉得自己最终是想通了悟到了，尽管李松萝也许都永远不会想通。只要还有机会，松萝就不会离开自己身边，这就已经足够。寅斑现在可以坦然地与松萝一起去看西海和南海，去看泰山的云霞，去看高黎贡山雨后冒出来的烟。寅斑觉得自己平静。也许有一天泰山移平，沧海不再，人类消亡世界毁灭，但李松萝还是平静地留在寅斑的身边，因为寅斑证了李松萝，李松萝证了寅斑。当动物高呼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的时候，李松萝笑而不语。
　　看着松萝缂了一会，清秀男子道：
　　“其实有时候我还挺想寅斑的。”
　　继续做着手上的动作，松萝露出一点反感的神色：
　　“为什么要向他，你和他很熟吗？”
　　听见这话，清秀男子面露尴尬之色。见对方噎住，松萝直接笑了出来：
　　“使君别认真，奴婢是开玩笑的。”
　　见松萝如此，男子突然略微进前，将手朝着松萝的手慢慢伸过来。松萝笑容瞬间凝结在脸上，整个人都僵住了。见松萝这样，男子停顿了一下，最后用手指轻轻按住了松萝的手腕：
　　“你状态气息都很好。没有邪淫的念头和行为，不要起心动念，身体会好很多。其实你下世的前几世，都未曾有过邪淫的念头。你是吉祥天女，以后会适应的。”
　　看着这个男的装模作样的样子，寅斑突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个男的是谁了。是寅团，这个男的是寅团！一千年了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寅团死的时候才那么小，他怎么可能修炼成尸陀林使君？难道说他本来就是仙，投胎只是历劫？
　　听见使君的话，松萝眼睛转了转半晌，最后道：
　　“团团，你不要这么说。奴婢对寅斑的情分，与对使君是一样的。”
　　站起来盯着松萝半晌，使君道：
　　“上下分明，你不要叫我团团。你安心呆在这里修行，不要再动凡心。”
　　说完这话使君就起身离开。松萝遥遥目送，见人消失在了远处方才四处看看。见四下无人，松萝快速从裙子下面拿出一片新的缂丝布，将架子上四只小老虎的缂丝拆下来藏好将新的装上。新的缂丝布料上是一只快要完成的金色小虎。松萝伸手摸了摸小虎的脸，然后快速缂了起来。尸陀林时空中缂丝似乎特别快，一炷香的功夫后小老虎完成了。松萝将布小心地从织机上摘下来：
　　“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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