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见松萝和大黄瞅着自己一脸无语，寅斑仍旧若无其事：
　　“阿猎他啊，居然喜欢四五岁的小女孩。我发现后马上阻止了，今日她们已经搬走住到山下的村里去了。”
　　这个情况就是所谓的我知道你撒谎，他知道你撒谎，你也知道我俩知道你撒谎，但是大家还是对着装傻啥。默默瞧了寅斑半晌，松萝道：
　　“……也不必责备，他从前养的姑娘毕竟死了许久了。”
　　寅斑被这话噎了一下，但还是笑道：
　　“阿猎对从前那个倒是真心的，这次大概只是同情那孤儿寡母。”
　　松萝心里暗笑。只是因为同情，那为啥不同情男人捡七八个大老爷们儿回来呢？这种套路，在人类社会简直俗之又俗，应对的方法自然也不算少。我现在就说，既然你说人是阿猎养的，不如干脆成人之美办酒帮他俩把这事订了，让那女孩享受阿猎童养妾氏待遇，等赵月眉人大了再接进洞里圆房岂不是好？
　　只要自己这么说，寅斑倘若不答应就没办法解释下去，只能一时应了。一旦办了事，山上的妖精就都知道赵月眉是阿猎预订的妾氏。阿猎是寅斑下属，虽然东北虎脸大，但上下级关系在，日后寅斑也不会再好意思染指赵月眉，顶多是照顾一下，只要一句话就绝了赵月眉这一生的指望念想。赵月眉啊赵月眉，你机关算尽回来抢我位置，还不是这么快折在本姑娘手里头？
　　前后想了一圈，松萝只觉心中大快，但最后还是没这么说。反正我有能力弄你就够了，毕竟等赵月眉大了自己也死了，又何必做这么绝呢？见寅斑谨慎地瞅着自己，松萝盈盈坐着，良久道：
　　“……你喜欢赵月眉吗？”
　　听见这句话，寅斑有些踌躇，过了半晌才道：
　　“……松萝，赵月眉她说出很多细节。她说她记得当年带着很多仆人在山上游玩。那是个春天，阴山的天气很好，她在阴山的山洞里捡了我。当时她捡了我们兄弟四个，把我们带回了家中。她的闺房是粉红色的。后来我的兄弟陆续死了，她也要出嫁。她出嫁前还在被窝里与我说悄悄话，说不知道相公那方面行不行，听说幽云地区男人吃肉少都是不太行的。松萝，如今她的家没了，如果她真是花娘，我不能听之任之让她自生自灭。”
　　悠悠瞅着寅斑，松萝久久无语。
　　没错，按照寅斑所说，赵月眉所说的大部分信息都是对的。但有一点不对。松萝清楚地知道，当初花娘带着众多仆人上山不是去玩，而是带人去抓老虎的。那四只小老虎也并非那么容易在洞里被找到。花娘先着人弄死了两只大老虎，那两只老虎可是寅斑的父母。但在花娘的故事里，这些孽缘与不愉快的经历全都不存在了，在赵月眉口中，她和寅斑的所有前缘都是轻松完美的。
　　其实松萝能够感受到，在赵月眉出现前，寅斑一直怀疑自己才是真的花娘，但自己从没承认。但倘若要讲，松萝一定会原原本本地说当时花娘是如何为了掏一只小虎崽带着那么多人全副武装地上山，后来又发生了怎样恐怖的故事，而在当时自己心里根本没有一点点愧疚。如果要去讲这个故事，松萝会主动坦白，在经历了两世中的种种生死波折以后，如今的李松萝真的后悔了。李松萝知道自己当初做得不对，而且想对寅斑说对不起。但是松萝不能说。
　　而当赵月眉说的时候，她隐去了前面诸多不幸的故事。松萝相信其实这不是因为赵月眉不知道，不管她是从什么渠道被告知了之前的事，既然赵月眉精确地知道后面的故事细节，那也一定知道那天花娘到底为什么带人上山，也知道花娘那天到底干了什么。但赵月眉选择不说，而是大胆地美化渲染了这个故事。
　　沉默了良久，松萝看着寅斑道：
　　“……她说的一切可是真的？”
　　叉着腿双手捂着脸，寅斑道：
　　“我记不清了，真记不清了。如今很多事好像空白一样。真的太久了。一千年，一千年了。但是那个房间，还有那些话，我想真的是。她是花娘，她就是花娘。”
　　久久审视着寅斑，松萝双目含泪。寅斑如今的这个反应，其实能说明很多问题。没错，与其说寅斑被赵月眉骗了，不如说寅斑最后选择了赵月眉美化后的版本。松萝不知道怎么看待这个事情。是应该说赵月眉在经历了两世波折后彻底看透了寅斑，还是说这是寅斑本身的问题。并不是赵月眉骗了寅斑，而是寅斑选择相信赵月眉。寅斑决定了赵月眉必须是花娘，而李松萝必须不能是花娘。因为寅斑不能面对一个有瑕疵的花娘，不希望自己和花娘所发生的真实故事是那样恐怖的，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寅斑不能接受自己想了一千年的女子其实是一个烂人，不能接受自己杀了幽州那么多人，就是为了帮杀自己父母害死自己三个兄弟的女人报仇。因为花娘的所作所为，寅斑不知道应该把自己摆在哪里，应该摆在人类这一边，还是摆在老虎这一边。这样的痛苦与挣扎松萝太明白了，没有人能比松萝更理解寅斑此刻的纠结与无助。
　　综上所述，在这个故事中，寅斑没办法自洽。他记忆中所有关于花娘的故事都是经过了一千年美化的，而赵月眉恰好说中了那个被美化后的故事，并用这个美化过的故事无声地拍了寅斑马屁，寅斑自己也被这个故事吹捧成了一个不矛盾、不冲突而毫无瑕疵的忠贞老虎，不得不说这也是赵月眉的本事。
　　虽然有点难过，但松萝也渐渐放松了。既然如此，寅斑选了赵月眉就不是因为自己必须保守秘密这个阴差阳错，而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寅斑要的就是假花娘，而不是真花娘，那一切就都没有遗憾了。此时松萝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理解这个事，其实从某个角度看赵月眉和寅斑一个善于美化，一个喜欢被美化，他俩确实更像一对。
　　慢慢点点头，松萝起身徐徐走回房：
　　“……我懂了，万事由你吧。”
　　一连几日，寅斑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如今松萝很想金虎，有时候也将金虎留下的铃铛拿出来把玩一下。松萝想，不知道如今金虎怎么样了，巴颜喀拉山一定很冷，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雪域魔君了吗。如今金虎去哪里piao娼，去哪里找女孩子。金虎他想我吗？松萝不知道，只是总是想起金虎说过，倘若想让他回来就摇这个铃铛。松萝拿着铃铛，但没办法摇，毕竟作为朋友，不能因为难过就让金虎冒险回来，况且其实自己找他也没什么正经事。
　　如今松萝悟到了一件事。在一段关系中，最美好的阶段往往都在重逢之前。比如自己和寅斑最完美的关系，出现在此生相遇前。在那之前花娘和寅斑有着美好浪漫的故事，而相遇后迎来的则是无穷无尽地互相伤害与漫长龃龉。自己和陈廷崧又何尝不是呢。李松萝和陈廷崧的故事，在相见前也是一段浪漫的、人人传送的佳话。当日大街小巷都说，李家大小姐与陈家公子，一定有着一段难忘揪心的前缘。这话算说对了，只是这段前缘并不是所有人想象的那样美好的关系而已。
　　而自己和金虎呢，或许也是这样的。所以松萝觉得，还是应该让金虎无忧无虑地活在巴颜喀拉山，就好像他从没过来找过自己的父亲，没有见识过父亲的无情、自私与偏心，没有见识过兄长的残忍无情一样。但是金虎是幸运的，因为在见识到一切并不美好以后，金虎退了，这种退步是懦弱的，但也是勇敢的。松萝希望自己也是金虎，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金虎其实就是另一个世界中的李松萝。松萝喜欢这样的金虎，所以用布条把铃铛里面的小铜片缠上，然后举着不住地摇。只要金虎是自由的，那么即便有一日李松萝身陨命消，也可以随着金虎自由的灵魂随意驰骋，不被世上一切病态的关系牵绊。
　　关于如何面对宅斗的瓶颈，松萝还是有些心得。在寅斑躲出去的几日里，松萝找到了新的关注方向。之前被军营送回来的两只小老虎被寅斑放在隔壁山洞里，大黄和另外一个姑娘每天会去找其他哺乳期的母虎挤奶回来给小虎喝，再搭配喂一些鸡肉和羊肉的肉糜。松萝也想去照顾，但是路程太远有心无力，而寅斑又不同意把小老虎挪进洞里。
　　如今寅斑好几日不回无法再拦着，松萝干脆把两只小虎接到洞里，还给两只臭臭的小老虎做了一个悬空的摇篮，这样不用出门就可以随时照顾小虎。既然不用再被老爷们儿包围，那不如照料一下可爱的新生代好了。
　　本来这个摇篮放在客厅，但是松萝很快发现只要自己离开客厅，小虎就会朝着卧室的方向呀呀地叫似乎是在呼唤养育人。其实大黄对小老虎很好，但从偏好上看，大黄好像更喜欢人类幼崽，而不像松萝这样对人类小孩不感冒而只喜欢小老虎。见寅斑也没有回来的意思，松萝干脆让大黄把摇篮搬到卧室放在床边上，这样即便是躺着休息也随时可以推推摇篮。似乎是感觉到松萝在身边，进了卧室后小老虎也安静多了不再经常发出悲惨的嘶叫。
　　但是还是存在问题，小虎经常乱爬，在摇篮里很容易掉出来。最后松萝干脆把小老虎挪到床上，再把地上铺满厚毯子，这样即便掉下去也不会摔坏。可就算摔不坏，掉下床这件事还是会体现养育人的不上心，而小动物也能精准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产生不安全感，总是掉下床对小动物的心理健康不利。
　　所以过了一日，松萝就把寅斑那边的褥子拿下来换上厚毛毯。又约了一只做木工的海狸鼠精过来看床，打算定做一个全包的床铺围边。对于这个设计大黄和松萝都很满意，结果海狸鼠精来的当天就被突然回来的寅斑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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