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虎谋皮

　　给山翠追福的事情在八月终于完成。寅斑说按照这个做法可以投胎到富贵之家，但是也不一定，因为人的业报不是看一世，如果山翠上上辈子是个杀人狂高衙内啥的那就挽回不了。反正追了总比没追好，况且松萝也不相信山翠上辈子会是个秦桧高衙内。但这也不好说，毕竟松萝上辈子是那个样一般人也想不到。
　　太行山的八月忽冷忽热，热得时候树叶能晒出糊味，但到了半夜小冷风又呼呼地吹。出了上次的事之后，驴姐去四重天表示想调动，四重天也明白前因后果，就同意驴姐在九月调动到祁连山离寅斑等男妖精远一点，到时候大猪能混个小山神。也难怪之前那样没脸，疏通关系是要钱的。
　　如今松萝已经接受了山翠白死了的事实，对于这件事自己没办法，就连寅斑都没办法，这就是三界的规则。生命根本不是平等的，而是分三六九等的，你性命的价值要视身份和后台而定。有时候松萝午夜梦回，甚至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和自己一样，山翠在上辈子当真做了孽，所以她的死只是一种因果报应。如果这样想，那良心是不是就可以平静了？意识到脑中产生了这个想法，松萝震惊了。原来忘却良心麻醉自己这么容易。但即便改变不了，至少不应该这样滑坡下去，认定山翠的死去是一种活该，也许这才是无能之辈最后的坚守。
　　如今太行山的所有人默契地对山翠绝口不提，松萝觉得现在只有自己和大黄还记得山翠。但在这个事情上就见出大黄高明了。大黄偷偷对松萝说别担心，要是你早死了没人记得山翠，等自己到了中年老年变成个老太太，就对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女孩子讲，当年自己有个姐妹叫山翠，她又漂亮又会赚钱，翘袖折腰舞跳得一流，是个女神般的存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山下突然着了山火，山翠冲下去救那里的女孩不幸丧生，大家用私房钱为她追了福还为立了碑，她活着的时候快乐，死得也庄严伟大。山翠的故事说明，如果有好男人傍着自然谢天谢地，没得傍未必就活得低人一等被姐妹看不起。这样山翠就不需要一次一次地被人审视叹息，她的教训也不会无谓地淹没在山林之中，山翠讲会成为一个传说。
　　此时此刻松萝意识到，大黄虽然不认识字，但确实一个天生就会用春秋笔法的哲学大拿。
　　过了八月十五，松萝发现每天寅斑走后大黄都不做午饭，只是晚上寅斑回来前急匆匆赶回来做晚饭，然后偷偷多做一份藏在冷库里，让松萝第二天中午热着吃，白天就鬼鬼祟祟不知道去哪里了，而且还从洞里偷偷拿走了好多被子褥子锅碗瓢盆。感觉有鬼，松萝反复追问，大黄才吞吞吐吐表示是长白山的三个姑娘发愿去五台山给山翠捐香油，所以从那边一路要饭走了过来，走到这里实在是穷困交加走不动了只能来投奔自己，大黄就在山下找了个洞安顿她们，这几日都是搬了东西去照顾。这三个姑娘叫素芬、拴住和雷妙，松萝也都认识的，只是没打过太多交道不太熟。松萝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大黄在说什么：
　　“她们要饭走过来的？！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投奔我呢？”
　　大黄见问也是面露难色，过了好久才道：
　　“她们跟你原也不熟，如今你是大山神养的宠物人身份高，她们就不想麻烦你。倘若过来，也怕你是觉得是来打秋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就让我别告诉你。”
　　这下松萝瞬间感觉心里凉了半截。这是什么意思？都走到这里了也不来见自己，还说不想打扰，那打扰大黄怎么就没事呢？说到底是嫌弃你李松萝带着山翠来又没保住她的命，最后死了也没个说法，所以把你开出人籍，宁可住在破洞里都不来见你。见松萝愣了，大黄也是有些纠结欲言又止，松萝的心里顿时更难受。实话实说，寅斑是为了哄自己才把山翠弄太行山的，若非如此大猪就不会攀上驴姐，山翠也就不会死了，这就等于是自己间接地害死了山翠。这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特别是长白山的女孩子本来就是山翠从小长大的朋友，她们这么想很正常。
　　但是大黄总不该这么想，毕竟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她是亲眼看到的，在这件事上大黄就这样默许那三个姑娘与松萝划清界限，这也令人心里不是滋味。可能真的是成长环境不一样，大黄山翠和这些女孩子是一起长大的，在妖精的世界里相依为命活了这么久，亲眼看见山翠如何一步步走过来最后落得这么个结局。但在她们眼中，松萝不是在太行山长大的老乡，而且从小出生在官员家里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长大以后被妖精抢了还奸污了，但那又怎么样呢，退一万步说这个妖精好歹是山神。他不是把你养起来了吗，好吃好喝没有亏待你，那奸污算什么呢，奸污就换来了饭票，这简直是一种福报。这话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是当一个人吃饭都成困难的时候，真真切切就会这么想。松萝真受苦了吗？没有，至少在大黄等长白山姑娘眼中松萝根本谈不上受了什么苦，真正受苦的芸芸众生是山翠之流。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没有为山翠出头，因此就站在了大家的对立面。在同等情况下，就算是把怨恨转嫁到松萝头上认为是你害死了山翠，认为你和妖精沆瀣一气都不为过，这就是人类的心态。况且这三人都上山了寅斑肯定知道，他也没吭声，因为寅斑也觉得自己和这些姑娘不是一路人，还是不接触为好。
　　见大黄不说，松萝还是拉着大黄道：
　　“你带我去见见她们，把她们接到洞里住几日，明日我们再去集上逛逛可好？”
　　见松萝坚决，大黄犹豫了片刻，还是说自己先去看看她们的意思，松萝就先别去。到了晚上大黄回来了，又说她们还是不想过来打扰，第二日又好说歹说才带着松萝过去。在洞里见到素芬、拴住和雷妙的时候，松萝都惊了。如今这三个姑娘包着碎花头巾穿得破破烂烂晒得黢黑。看起来这真是要饭过来的，而且不像是走了一个月反而像是走了半年多。如今三人正盘腿在地铺上头，吃大黄从松萝洞里提过来的剩菜剩饭。估计这三个妹子也是好久没洗澡了，这洞里味不是一般的大。看见小伙伴成这样了，松萝原来准备的词都说不出来了，过了好久才若无其事地进去坐着，拉着素芬的手表示都来了怎么不来找自己呢？
　　见松萝如此，那素芬立刻冷笑道：
　　“当初山翠就是来投你，结果命都没了。我们有几条命，如何还敢来投你？”
　　听见这话松萝瞬间被噎住，大黄连忙打圆场，表示当日要不是松萝去找，山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分明是那大猪攀上了高枝成了山神相公没办法动他，都是同命人可怜人，何必互相伤害互相如此说话呢？听见这话素芬也克制了些，松萝又拉着其他两个姑娘说家常，请大家到洞里住。那拴住和雷妙看起来想来，但都听素芬的不敢说，只是对素芬道路以目，最后才表示去看看也好，在这里晚上睡觉太冷了，而且好多天没吃热菜热饭了。
　　最后素芬松了口，说就让松萝做东吃顿好的，但不想见寅斑，所以吃了就回来晚上绝不留宿。如此其他两个姑娘也不敢有反对意见，松萝和大黄也应了。在太行山的山坡上，这三个包着花头巾还挎着包袱卷，说着奇怪东北话的姑娘显得鹤立鸡群，好多宠物人也跑过来围观。太行山是中原燕云地区经济较发达，所以这边的姑娘不说穿金戴银也是穿着时新的衣服带着各色首饰，看着这三位眼神里都透着震惊。但是这三个姑娘也是缺根弦，还是笑呵呵地东看西看。进了洞以后情况就更恐怖。如今松萝住的洞比长白山的小，但是长白山那个洞是百里和李长芸留下的，当时李长芸有病怕摔，所以里头家具什么的比较少。
　　而且长白山那个环境就那样，如果你用些幽云地区官家用的汝窑陶瓷古董家具就显得很装，而且也没地方买。这次回来以后，松萝终于明白了太行山妖精洞的好，在门外头种了一个都是缂丝花月季的小花园，又布置了些字画、插花、青瓷家具锅碗瓢盆什么的，好歹把洞里搞得和别的太行山妖精洞里水平差不多，显得不是多烧钱但至少格调在这里。看见这洞里是这个样子，三人如同进了皇宫一般，那拴住直接就跳到客厅里松萝午睡的软塌上兴奋地打滚，又连连说松萝被寅斑抢了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那雷妙四处看家具杯碟每个都慢慢摸过，最后看见一个青瓷投壶，问松萝为啥把假yang具摆大厅里，也不顾这东西这么大是不是能干这个用。素芬还冷静些，只是问什么时候开饭。
　　要不是素芬问，松萝已经忘了吃饭的事，别说松萝现在大黄都被三个人的表现震惊了。找好了衣服让大黄带着去洗澡，松萝赶紧雇了一个会做燕云菜的姑娘又飞速找人买菜，仓促间没得买就弄些猪蹄羊肉鱼什么的，做了精细的本地特色四荤四素一个汤，大黄带着三人回来就开吃。本来五个人吃菜是够的，但不到半个时辰全吃完了连菜汤都拌米饭了，赶紧又做了四个丸子溜鱼片之类的精细菜又烙了四张饼。因为像是这种菜比较费工夫，最后雇来那个姑娘跟松萝说她实在做不动了。做十人份也没这么累的，她们属什么的这么能吃？
　　好不容易吃完了，松萝表示明日一起去山下的集市逛逛，虽说和京城不能比，幽州的集市也算是人间繁华富庶的了。沉默半晌，素芬道：
　　“这次来承蒙你招待。幽州的集市我们不去了。从前我听过一句话，夏虫只活春夏秋三季，所以这种虫又叫做三季虫。我们这些人就是三季虫。在我们这些宠物人的一生中只有蛮荒山麓，没有繁华城镇。我知道你是小姐出身，心里嫌我们脏嫌我们土看不起我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来。虽然你也出力山翠追了福，但你追的福和我们追的福是不一样的。你是在高高在上可怜她，而我们和她是平等的，你做的是关照抚恤，我们是真心实意为她的遭遇不平，所以我们追的福比你的更宝贵。我们不好久留，现在就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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