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不疏

　　细风卷着门帘穿过，惹得炭火明了又暗，羊肉汤冒着细泡，暖得一室人的脸都红润了几分。

　　张绰逸站起来敬了在座众人一杯酒：“谢谢诸位老师、师兄、师姐赏脸，为我接风洗尘，我敬大家一杯。”

　　唐歌、古清睿等人乐呵呵地应下来，端起酒杯小酌几口。他们几人平时不常喝酒，可难得与故知相逢，不喝点酒，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张绰逸是张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跟在老太太身边长大，直到老太太去世了才出国求学。老太太张宁是京师大的老教授，埋头向故纸堆里搞研究，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古籍和讲台，勤勤恳恳，教出了许多名声斐然的学者，乃是大师的老师。

　　张绰逸从小在师大园子里满地跑，教龄长的几位教授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远的不说，唐歌便是张宁学生的学生，她曾有幸跟着自己的老师与老太太接触过几次，按照师门辈分算来，张绰逸确实该叫她一声“师姐”。

　　学术圈子对于师门传承看得很重，几家之间平常互有往来，即便张宁老太太去世了，逢年过节，做学生的还得和张家打个招呼、拜门送礼呢，是以即便张绰逸去了国外，他们也都知道这人的大致情况。就连他毕业后受聘回校任教，都是唐歌几人帮忙出的注意。

　　联系不深，交情不浅，说的就是他们了。

　　几杯清酒下肚，几句寒暄话了，众人之间的疏离感大大消减。唯有个别老师带来一起吃饭的学生还有些拘谨，束手束脚的。这种约束感也没持续多久，张绰逸讲了几件自己在国外求学的趣事，逗得满座哄然大笑，大笑之后便更为自在随意了。

　　别云疏被老妈拉着上前和张绰逸打招呼，靠近了观察，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人跟夏坏怎么像，因此对他很有好感。

　　往常被老妈督促着和她圈子里那些叔叔阿姨们打招呼，和他们的子女认识交往，跟老爸学了一身庸俗的别云疏浑身都不自在，受不了那些人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听不懂那些故作高深的聊天主题，对于这种场合他是能避则避。

　　今天因为夏坏，别云疏特意跟老妈说要来一起吃饭，还要带个同学，还让唐歌非常惊讶。结果机会要来了，夏坏又没来，唐歌问起那位同学时还要装作不在意地搪塞过去，他心里别提有多郁闷了。

　　这点郁闷在方才的笑谈中便消散干净，不得不说，张绰逸的言谈举止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张老师好，我是文学院大二的学生，有机会以后来蹭你的课听。”别云疏故意搞怪，惹得唐歌忍不住狠敲了敲他的头。

　　唐歌道：“你装什么呢，说是我儿子委屈你了？”

　　张绰逸笑了：“这位就是云疏吧，我好像还记得你，但是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别云疏心道：“你不会还想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吧？”

　　“快叫小叔叔，你小时候绰逸还抱过你呢。”张绰逸倒是没说，唐歌却忍不住帮忙拉进两人的关系了，她转头对张绰逸道：“我记得当时你也才十岁吧？跟着你爸来上班，看到云疏开心得不得了，抱着他在学院旁边的小树林里走，结果一直闹你，害得你都磕树上了。”

　　别云疏道：“叫叔叔不是叫老了吗，张老师比我大不了多少。”

　　这话点燃了唐歌脑子里的一根线，线悬着的冰水一下子就浇了下来，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别云疏两眼：“你还说呢！人比你大不了多少，现在都当你老师了！你看看别人，你再看看你自己，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非要学艺术！看你以后能干嘛！”

　　别云疏一听这话开头就觉得不对，怎么又扯到这事儿上来了？唐家与张家一样，诗书传家，唐歌一直指望着能把自家儿女也培养成学术苗子，是以对别云疏走上“歪路”一事耿耿于怀。

　　他往后退了两步，躲在叶梅背后告状：“学艺术怎么了，你看不起我们专业吗？叶姨，我妈看不起你。”叶梅主攻影视文学方面，别云疏非把她也拖进“学艺术”的坑中。

　　叶梅与唐歌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对这小子的脾性也是十分了解。在长辈面前惯会装乖作怪，也算彩衣娱亲。她并不掺合母子俩这一长久的论战，装作没听到一般，站起身来说：“老谷，把你那边的香菜递我一下，晚上上课嗓子都给我讲痛了，我喝口汤。”

　　张绰逸打圆场：“学艺术前景很好啊，不走学术路子，还有那么多条路走。再说了，唐姐，有云果撑着就够了，那丫头可了不得。”

　　听他这么一说，别云疏才知道姐姐和这位老师一直有联系。

　　别云疏和唐云果是孪生姐弟，姐姐肖母，弟弟肖父，各有所长，分工明确。

　　他们父亲是典型的暴发户，挖矿的出身，手里有钱了跟着人合作开公司、搞投资，职场上一路顺风顺水不说，情场上也分外得意。当年他们公司总部迁到北京，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唐歌。唐歌可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大家小姐，家中殷实富裕不说，唐老先生还是大学教授，一度看不上泥腿子出生的女婿。

　　也不知别季哪里打动了唐大小姐，接触半年后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他。她是唐家的独女，父母一直计划着招一个上门女婿延续香火，谁知道这丫头认定了别季。别季是谁啊？再怎么暴发户、泥腿子，人也是上市公司的大老板，别的不说，他能愿意入赘唐家当一个倒插门？——好吧，他还真愿意。

　　面上看起来做事一丝不苟、不留情面的别季，实际上宠妻成瘾。多年相处下来，他对唐歌的一片真心也打动了唐歌父母，两人育有一儿一女，本来都是要姓唐的，可唐老爷子想到这小子也是家里的独苗苗，临到上户又改主意了，让还嘬着奶嘴的两婴儿抓阄。

　　最后姐姐选了姓唐，弟弟跟着爸爸姓别，谁想这姓也定了“性”。

　　性格如何暂且不说，二十年过去了，一个像妈妈，进了最高学府，慢慢地走上学术路子；一个像爸爸，聪明归聪明，学的却是家里人都看不上的东西。是以姐弟俩在学校的地位造就了在家的地位，若不是家里有个根本没上过大学地别季垫底，别云疏直接就沦为食物链底层了。

　　“张老师，你跟我姐还认识啊？”

　　张绰逸对他说：“是啊，去年有一次她找我帮忙查资料认识的。你姐真的很厉害，本科生就能有这样的见识，她......”

　　“啊，张老师我问您一个事儿！”别云疏一点也不想听别人夸他姐如何如何——已经听得够多了，顾不得礼貌问题，装作突然想起来似的，把心里在意的问题抛了出来。他翻出夏坏的照片，问道：“这个是我朋友，咱学院今年的新生，你认识他吗？”

　　这话问得奇怪，既然是你的朋友，还是个新生，怎么要让刚回国的老师看看认不认识？难道他们会有认识的可能吗？

　　就连唐歌也觉得莫名其妙，一看照片里的夏坏，心中十分震惊，像！真的太像了！

　　张绰逸自己也很惊讶，看到那张照片这才知道为什么。他拿过别云疏手机，对着照片仔细端详良久才否定道：“虽然我们两个真的长得很像，但我确实不认识他。而且我们家只有一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侄女，没有这么大的孩子，我侄女和我都没这么像的。”

　　唐歌恍然道：“是微微吧！她跟果果是同学呢。”其实认真算来，张若微要比唐云果大两岁，但唐云果读书早，又跳过级，是以两人目前同在北大中文系大四。

　　张绰逸把手机递还给别云疏，笑道：“这可真是有缘分，下次你可以带他一起来我家玩。”

　　心里某个诡异的猜想落空，别云疏不能说不失落。他本不是不切实际的人，实在是两人长得太相似了，相似到他脑子里都不由得浮现出狗血电视剧的情节。可事实上电视剧只能是电视剧，生活或许比艺术创造更狗血，但万分之一的几率也不是那么好遇上的。

　　西南山区和北京隔了有十万八千里，夏坏记得自己记事以来所有经历。就算是在不记事的婴幼儿时期，他还有个姐姐呢，总不至于他在长安县的亲人都是假的吧？

　　唐歌问他：“这就是你那个突然有事不能来的同学？”

　　别云疏点点头，随口糊弄着他妈：“嗯嗯，是不是很帅？跟张老师还长得很像。”

　　唐歌方才也看过那张照片，心里不由得想：他跟另一个人更像。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压了下去。不该说的事不说，不该想的也不想，有些事装糊涂要比明白更好。

　　既然双方都否认了有关系的可能性，别云疏也只当作是一个巧合，就此翻篇。

　　虽然已经到了岁末，天气渐渐寒凉，可在封闭的包厢里烤久了，人难免会觉得气闷。雅食的包间装修得还算雅致，唐歌平时也喜欢和朋友来这家喝汤。可惜今晚他们来得晚了，只剩下中间的包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厚实的门帘与走廊隔开。

　　别云疏又坐了一会儿，场上的叔叔阿姨笑呵呵地讨论着某某研究会新召开的会议，别的学生间或还能插上几句，别云疏却是听得云山雾罩，恍兮惚兮。

　　他借口出去透透气，拿了手机就想开溜，被唐歌识破，一把扣下手机。

　　唐歌凑到傻儿子耳边小声说：“出去转转也就得了，这么大的人了别不懂事，你要敢先溜了，我就让你爸断你零花钱。”

　　知子莫若母，从他一个眼神都能看出儿子想做什么，唐歌自然也不会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

　　别云疏故作中枪状哼了一声，闷闷道：“算......你......狠......”

　　唐歌被逗得一乐，把手机扔给他：“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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