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结连理

　　那天我喝多了，醉倒在昭月楼的凭栏处，一眼看到了仙姿秀逸的南荣公子。真好看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她做男子装扮，英气逼人，虽然雌雄莫辨，但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有几分秀美的男子。

　　有一天，南荣跟我说她其实是女儿身，我如何也不肯信。虽然我一直也不确定，但我已经接受了她美目流连的事实，忽然变了身份，那感觉太怪了。我轻浮的习惯了，对她也是爱不正经的调戏取笑，她越是正派的表现着出淤泥而不染，我越是要泼她一身洗不掉的污泥。

　　直到我真的确定了她是个女人，那种失落不亚于知道了我非夫人所生的事实，我哭着问她：“你为什么是女人？”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不是。”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的样子，仿佛是局促，又好像很难堪，可是再难，她还是选择坦然的跟我面对。

　　我哭闹我发脾气我打人，可是我无论怎么发泄，还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是觉得特别的怪和别扭。

　　但是有一天，南荣忽然问我：“这重要吗？”

　　其实，从始至终，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人是我。是我说管他什么王权富贵，管他什么俗世眼光，管他什么男女之别，管他什么天地人伦……这是我从前对南荣说过的话，大概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将她送入了万劫不复。

　　我无知无畏，是我先撩拨的她。那一年我偷亲了南荣，她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事后我生了气，发誓再也不理她。没到半个时辰，她来看我，给我敷药的时候，克制却又异常心疼的问了我一句：“疼吗？”

　　从小到大，没人敢碰我一根手指头，她打了我，我却一点不想跟她计较。

　　南荣从来不喝酒，但她好奇的问过我，这酒喝在嘴里是什么感觉？我笑说喝在嘴里没感觉，喝到了心里才能过瘾。我嗜酒如命，一向来者不拒，可南荣从小师门规矩严厉，叫她养成了视酒如毒|药的习惯。我使了万般计策，却都被她识破了，始终不肯就犯。

　　可是后来有一天，她喝酒了，我记得那个味道，是杏花酿。但她两颊绯红的却像一朵夏花，带着不顾一切的绚烂夺目，而不是春花的温柔与旖旎。我不记得当时是谁先亲的谁，可是短暂的迟愣以后，我只是像抓到把柄一般的笑着对她说：“破禁了哟！”

　　“对！”她只说了这一个字，然后就用直愣愣的眼神看我。

　　我伸手指着她，依旧笑着嗔怪她：“耍流氓！”

　　和我玩过亲亲的人很多，有时候喝酒喝上头了，我逮谁都能上去生啃。就算我当时心头有那么一丝痒，但很快的就春风化雨滋润大地了。我都是瞎玩，家教不好，家中除了我大哥韦抚，没几个是正经的，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韦揕就带我逛窑子喝花酒。

　　南荣看着我笑，然后在我指着她的指尖上又亲了一下。本来没什么的，不管她亲我哪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可是当时我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连滚带爬的就逃走了。真的是落荒而逃，从来没有过的仓惶。一边逃还一边莫名其妙，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当时怕什么了，她是要吃我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第二天见面我根本没放心上，也就没去看她是个什么状态！

　　我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园子，但与韦府只是对街。当初买来的时候我就去跟侯爷讨要了，后来也是按着我自己的想法来建的。建成之后，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忘忧阁。

　　这种事情对于侯爷来说是小事情，只要我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其他事情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我。比如他自己也说，园子是给我闹着玩的，早晚我还得要回宅子里安歇，每日给夫人老夫人的晨昏定省也一个不许少。

　　课业也不能荒废了，侯爷自己顾不上，却让韦抚看着我。韦抚是嫡长子，以后不仅是要继承侯爷的爵位，连带着宗族的重担也是要他担着的。从小的教育便是不得行差踏错半步，因而养成了老成持重又刻板教条的性子来。

　　韦抚年长我许多，虽不愁后路，但依旧按着仕子该有的路来走。他十五岁中了秀才，弱冠之年又得了举人，之后更是被榜下招婿，得了大学士之良配。大哥成亲之时，我才出生不久，我那大侄子也不过比我小了两三岁而已。因而大哥看我全不同侯爷待我，无论我如何撒娇求饶，他都视我如亲女一般，绝不宽容一丝。

　　侯爷每每问起，他不仅如实相告，还添以许多严词，表不如意之实。所幸侯爷还偏向着我，纵然有惩罚，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走一个过场。况且我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四书五经八股之文，乃至于女德女诫，也都是要精通熟背，并且说出一两点道理来的。虽然我骨子里及其看不上，加上又有祖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大哥也不好逼得我太狠。

　　在我十四岁之前，基本上都是韦抚带着我，他才像我父亲，所有的表现都是爱之深责之切。我对他的感情也是父亲的情感，虽然很多时候对他不太够尊重，那也是因为我被宠坏了。

　　夫人一个劲的纵容包庇，侯爷也是装腔作势，祖母更加是习惯了做老好人。韦抚好几次被我气得吐血，想教训我又阻力重重，也就十三岁那一年，他给我找了个老师，我才真正的学了点东西。

　　到我十四岁的那年，我与庆王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第二年，春天，三月初三。我让南荣带我走，她没有犹豫的就答应了。可我根本就不能明白，当我不做侯府千金时，所要面临的一切困难。从小就是衣食无忧，群仆环绕，所受的苦也都是自己乐意的自讨苦吃。

　　所有人都供着我，不管这里面有几分真假，但究竟我是连气都没受过几分。我不知道金钱可贵，我也无法理解凡事的亲历亲为。什么都指望着她，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大小姐，几乎没有一点的生存技能。无力和挫败感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吃了一点苦就开始后悔。

　　我也不想她每天都很累了，还要来安抚我，我甚至怀念那时第一眼遇到的南荣公子。那时的她霞姿月韵潇洒出尘，哪里像现在这般为我所累，总为小事挂心。

　　我挥霍的习惯了，根本不把钱财放在心上，想要什么，她又舍不得不满足我。我们很快就没有钱了，她的身上仅剩了一把剑，我连烈风都卖了。但她跟我保证会挣到钱，绝不会让我受苦。我也并没有不相信她，只是不明白，怎样才能挣到钱。

　　那时我们在荒郊野外，她要去找吃的，让我看着火。我们原本也是有火折子的，但是前几日在镇上用饭，我随意的给了邻桌的小孩玩，就没要回来。我都不知道火折子很贵，也很重要。因为刚下了几天雨，空气里都是湿的，又没有点火的工具，就是钻木取火都找不到引火的细绒。好不容易架起了火堆，也都是南荣的功劳，我帮不上一点忙。

　　当时已是深秋了，我也没有想到，我竟然跟着她漂泊了好几个月。因为离开侯府的时候，还在炎炎夏日。临走之前，我还像从前一样在街上喝了一碗香饮子。那些跟随离着我远远地，但是一转身我人就不见了，真是对不起他们了，把我弄不见了，肯定是没命了。

　　第一天住进客栈里，只是被蚊子咬了几口，我便一脸的懊恼。搁在以前，我甚至有可能把不尽职的下人杀了的。可是南荣低身来给我涂药，我就不敢矫情了，也抚平了内心的不安。

　　下了几场雨，天就更冷了，赶了半天的路，我又饿又困。明明跟自己说绝对不能睡着，可我还是睡着了。如果不是被冻醒，我可能还会再接着睡。

　　火堆已经全灭了，灭的一点余烬都没有。我学着南荣也来钻木取火，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没两下胳膊就酸的不行，连手上的皮都被我磨破了。我越来越焦躁，怕南荣对我失望透顶。可我真的点不着火。

　　我们已经赶了几个月的路，侯府的人大概再也找不到我们了，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北方王朝的地界。虽然这里曾经也是赵姓王朝的疆域，大家还是说的一样的官话。

　　我走了，用树枝在地上写了“相忘江湖”四个字，然后转身毅然决然的走了。虽然身无分文，但其实我是有办法让自己活下来的，因为我还有一身的技艺。

　　我的一手好琵琶让人忽视了我略显卑琐的容貌，何况与青楼女子争春，无论如何我也占不了上风的。可我到底是在南方的温水里浸泡大的，早没有了北方人的硬骨，也成就了彻底的水乡风韵。

　　南曲是我最擅长的，总听，学也学会了。何况我的指法是受高人指点，哪怕不唱，就是纯粹的弹奏，也能让人听得酣畅淋漓。此地受北方王朝管辖已久，原住民备受欺压，连文化娱乐也赶不上南边了。

　　很快，我就小有名气了。哪怕只做个自娱自乐的清官人，旁人也护着我，不予为难。而且我又是个爱酒的，这副皮相又不容易让人动色。

　　我也越来越觉得，我好似活成了我生母的前半生。但我的后半生，决不能像她一样。我还是介怀的，哪怕是个低贱如蝼蚁的人，也希望纯粹一点。我不想别人捧着你，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别人踩踏着，又完全的低到了尘埃里。

　　我要做大家小姐，就要有那份底气和信心，我要做勾栏娘子，也要拿得起那份洒脱和绚烂。

　　可我终究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杂种，这边拿不起，那边又放不下。

　　是南荣先来找到我的，看见突然出现的她，我心跳的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什么话都没说，我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跟她走了。虽然这一次，我的内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来我没有带钱。经历了前几个月的捉襟见肘，我也给自己长了心眼，开始把钱财当一回事了。那是我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陪了我多少笑脸。我不能就这么舍下，又要什么都靠南荣。

　　可我如果说我折回去只是为了拿钱，南荣一定不同意的。所以我只能说我落下一样要紧的东西，必须回去拿。

　　南荣确认的问了我一句：“真的很要紧吗？”

　　我郑重的点头：“要紧，比命都重要。”这话一说，南荣一定会答应我的。

　　等到夜深了，南荣带着我飞檐走壁，一直到了我那些时日住的房间。北方王朝管辖的地界，城里晚上有宵禁，天一黑人们就不再外出，到处都没了声响。我的房间没有亮光，我和南荣悄悄地推窗进去。

　　刚一落地，我竟然看见了——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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