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园的最后夏天

　　夜莺停止歌唱，月亮走过湖泊和果园，只剩星星留在天幕。但没过多久，星星的光芒也变得微弱——

　　天快亮了。

　　老安娜推开缇娅的房门，走到床边轻轻地摇晃一下少女的胳膊。
　　缇娅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看向老安娜，问道：“怎么了？安娜，天似乎还没有亮。”

　　“公主，是王后让我来叫醒您……诗人他，刚刚离开了我们。”

　　缇娅瞬间清醒过来，等她整理好仪容跟随安娜来到地下入口时，彼得罗已经在这里等着她。
　　昨晚就是在这里，他回答她说诗人不会有事，可现在，事实并非如此。

　　彼得罗见到她，低低地垂下眼帘，和她道歉：“很抱歉昨晚没有如实地回答您。”
　　其实他再清楚不过，他的母亲离开前也是这样，他曾以为她会好过来，但那似乎只是命运最后的仁慈。

　　“没关系……我们走吧。”

　　彼得罗跟随少女来到地下，此时的地下几乎聚齐了所有的波塞人，他们将诗人的小屋外围得水泄不通，但没有喧闹，只有此起彼伏的祷告声响起。

　　——如今的波塞没有太多人，每年迎来的新生命甚至没有永逝的生命多，因此每一条生命的离去都是波塞的遗憾，每一场葬礼在波塞都极为重要，就连国王与王后也要参与进告别中。

　　缇娅默默走到王后身边，这时两位士兵从诗人的小屋里出来。
　　他们抬着担架，担架上方铺满层层叠叠的青草和鲜花，草叶上甚至还可以见到天亮之前的露珠。

　　一切都刚发生不久。
　　
　　缇娅望着隆起的青草和鲜花，明白诗人就躺在那里。她参加过许多葬礼，但从前的葬礼上，离开的人都被裹挟在干草席里或者白布里，一旁只有几束孤独的鲜花陪伴他们，有时甚至连鲜花都没有，总之不像今天这样盖满花和草，诗意得像是精灵在举办葬礼。

　　要是他们真的像霍伯特说的那样是精灵该多好呢？
　　即使无法变回真正的人类，也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地活在这片果园里。

　　然而他们是人类，是想要变回正常人类的受诅咒的人类。就连她这样的从出生起就只有人类手指大小的人都会在得知真相后想变回人类，那么像诗人、亚摩斯还有老安娜这样的从前本就正常的人类，应该只会比她更想恢复正常吧？

　　他们在诅咒发生后有过真正的快乐吗？
　　诗人的郁郁寡欢和亚摩斯的孤独什么时候才会终止呢？死亡会是尽头吗？

　　缇娅情不自禁地想了许多，期间里斯特国王为诗人念完悼词，接着就由士兵们抬起担架，带领诗人穿过沉默的人群，向一扇暗门走去。

　　那是波塞的第二道城门，比入口还要神秘，不仅小孩们不能靠近，就连大人们也要在申请通过后才能进入那扇门，而那就是送葬的必经之路。
　　从前身为小孩的缇娅从没有进入过那里，但今天，她可以以大人的身份跟在为诗人送葬的队伍后，走进那扇门。

　　和波塞的地下空间一样，暗道也是石质的，但这里没有壁炉的烘烤，更漆黑也更加阴冷潮湿，空间则更局促，走在里面传出的脚步声比走在古堡的长廊里还要清晰。
　　缇娅借助火把的光芒观察起四周，她不知道修建这样一条暗道需要花多长时间，但这条暗道比她意想中的要长许多，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很久队伍才到达目的地，但这并不是暗道的尽头，仅仅是暗道旁一处宽敞的暗室。

　　“这里就是波塞的墓地。”王后牵着缇娅，压低声说道。

　　尽管他们变成了只有酒杯高的小人，几乎可以埋葬在果园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喜欢的花丛旁或者钟情的果树下看起来都可以。但他们并不会这样做，相反还是会十足谨慎地选择墓地的位置，将死者安置在不会被人类或者食肉动物侵扰的地方。

　　暗室里的地面不再是石头，而是土地，实际上只是把地面的墓园转移到地下空间来。

　　缇娅在引路人的带领下走进墓地深处，她在这里见到了那些消失在他们生活中的人——采蜂蜡的巴罗、老杂技师葛兰、彼得罗的父亲和母亲，以及连葬礼都没能举办的苏珊夫人……

　　士兵们抬着担架走去一处空墓穴旁，小心翼翼地将诗人送进墓穴中。
　　青草和鲜花被松散的泥土掩埋，变成一座小土包，所有人又一次低下头为他默哀，直到刻有“诗人”的墓碑被竖起，并挂上一串花环，他们才上前说一些告别诗人的话。

　　等到离开墓地时，缇娅向暗道另一头望了眼，那里漆黑一团，看不清是路还是石壁，但她这时没有询问，只是安静地走在队伍中，回到波塞地下。

　　葬礼结束，人们该回归生活做自己的事，像往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和诗人吵架。

　　缇娅暂时和彼得罗分别，跟在王后身旁回到王室的小餐厅，心不在焉地吃起早餐。
　　王后从早晨起就始终关注着她，一直等到这时才开口说话：“缇娅，昨晚有许多话没能和你说。”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缇娅偏过头看她。

　　“我知道这实在不巧极了，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这是我们都没意料到的。如果这些事使你感到难过或者害怕，请您放心地向我倾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您的父亲。”

　　少女抿起嘴唇，眉宇间渐渐郁结起一股愁绪，许久后，她问道：“母亲，您想要变回真正的人吗？”

　　“如果‘真正的人’是指我们能更安心、更惬意地活在世上，我想，是的……”王后伸出手覆盖住少女的手，“但是缇娅，变回去的希望很渺茫，我们可以期待、可以努力，就是不可以悲伤地看待现在的一切。”

　　缇娅懵懂地看着她：“可是，自从我知道诅咒的秘密后，就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快乐了，我想不到现在这样有什么好的。”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王后一一列举，“我们可以吃到巨大的苹果和草莓，可以和花草拥抱，可以住在令人崇敬的女神雕像内，还可以将脑袋藏进荔枝壳里……”

　　缇娅听到这里忽然失笑：“您在和我讲笑话。”

　　“是的，缇娅，我们还可以讲笑话，总之也不是太糟糕，对吗？”

　　缇娅默了默，片刻后放下餐具，侧过身拥抱住王后，在她怀里小声说道：“我会好起来的。”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需要做一些决定。

　　-

　　早餐后天彻底转亮，缇娅重新振作起精神，带上她的书本和彼得罗一起去到亚摩斯那里。
　　魔法室内，亚摩斯正抱着索菲亚整理书架，缇娅一来就发现他的脸色并不太好，担忧问道：“您吃过早餐了吗？亚摩斯。”

　　“詹姆斯已经替我准备了一些送去房间里。”

　　“听说您守了诗人一整夜，我想，您应该回房间里吃些东西，再休息休息。”
　　“您要保重，亚摩斯。”彼得罗也这样劝道。

　　亚摩斯从桌后绕出来，将索菲亚还回鸟架上，微笑道：“那么，今天我不能再教授你们，您可以翻阅我的手册，也可以叫来安德烈或者桑娜指导您，顺便帮我照顾好索菲亚。”

　　“好的亚摩斯，您去吧，希望您能睡个好觉。”

　　亚摩斯放心地离开魔法室，只留下缇娅和彼得罗在这里。缇娅在他走后环顾一圈四周，最后放下手中的书册，走去索菲亚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羽翼。

　　索菲亚温顺地在她掌心里蹭了蹭，她这才微微一笑，垂手转过身。

　　“您在想些什么？”她看见在她身后发呆的彼得罗，问道。

　　少年回过神，静默会儿搬出座椅，请她坐到桌边后才回答说：“我在想昨天的事。”
　　他似乎还停留在昨天，自责感使他像是被困在一场浓雾笼罩的迷梦中。

　　“彼得罗，昨天已经过去了。如果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那么，就请您告诉我吧。”

　　缇娅只好也请他坐下，将昨晚讲给国王和王后的事又讲给他听——
　　两次的讲述里，她都巧妙地隐瞒了一些细节去，比如她和霍伯特古怪的进餐姿势，也比如那件神秘的月光衣，还有就是霍伯特忽然昏睡过去的事。

　　“您是说，他是坎贝尔的王子？”少年听完，问道。

　　“是的，但他不喜欢被人叫做坎贝尔，我想，他和王室的关系并不密切。”

　　“但他仍然是王室的人，而且他还会魔法，这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不！”缇娅下意识地否认，然后说道，“我是说……他看起来对我们没有恶意。”

　　“可您才认识他一天，他或许只是装出这幅模样骗取您的信任。”

　　“我不否认您的想法，但彼得罗，我也有我的判断。”

　　彼得罗不再言语，缇娅也静默会儿，而后才说：“等亚摩斯休息好之后，我会把霍伯特和魔法的事也告诉他，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有好处的……”

　　“公主！”彼得罗似乎听懂她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叫她声，“难道您还打算去见那个人类？”

　　“我只是在考虑……彼得罗，请不要太严肃嘛。”

　　“我不得不严肃，”彼得罗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神情认真，“昨晚没有回应您的话，是因为我认为您不该和一个骑士共同面对危险——我明白您在意所有的人，但您是波塞的公主，将来还会是波塞的国王，你的安全比任何人都重要，无论什么时候您都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贸然地面对危险，与人类打交道，我想，您应该明白。”

　　缇娅抿唇听着，最后在彼得罗的注视下垂下头。

　　“抱歉……我的口吻太过严厉，但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再像昨天那样冒险。”

　　“我很明白您的意思，彼得罗，我会认真考虑的。”
　　她低声回应道，一边翻开了亚摩斯借给她的那本索菲亚饲养手册，以此为信号结束了这场不算愉悦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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