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应征账房的先生一听店里有个伙计会跟着他，顿时气得拂袖而去，离开前还留下一句，“你们这样把人当贼来防？我看你们怎么招得到人！”

　　小二听他这话急了，担心真的招不到账房，看向管事的少年失落说，“要不算了？读书人最爱面子肯定受不了这种委屈。”

　　坐旁边的两位老师傅虽然没说话，但看得出来他们也这么想，毕竟不能一直让少年身兼数职，何况他现在多事缠身分身乏术。

　　不过当事人并不这么想，如果招到心怀不轨的惹出麻烦，更让他头疼，“清者自清，若是问心无愧便不会在意，有个人打下手帮忙应该求之不得才对，”

　　他说着起身，“我先回医馆了，有事派人来叫我一声。”

　　“掌柜我送你！”小二也跟着跑出去，走在街上他忍不住问，“医馆那个是你什么人？我是想医馆人来人往的多不方便，店里清静些，要不把人接到店里来？这样你也不用来回跑。”

　　少年点了点头，他也想过，只是担心牵动哑巴身上的伤。

　　“诶？那边在干什么？”小二忽然叫嚷着。

　　前方路边巷子口围着一圈乞丐，行人见着都绕着走。

　　“你爷爷的地盘也敢抢？死瞎子！臭哑巴去死吧你！”……

　　他们走近后只听各种辱骂，还有拳脚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小二厌恶地皱眉说，“这群懒汉有手有脚不找个正经营生就会伸手要饭，还欺负真正的可怜人。”

　　他们欺负人路人全当做看不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愤慨地看向少年，“掌柜，”

　　只见少年愣愣地，他在听到‘瞎子’‘哑巴’两个词时，眼皮一跳，目光穿过衣衫篓缕的乞丐看到他们脚边抱头蜷着身体的人，他对哑巴真的太熟悉了，他的身形他的手他的头发。

　　见少年没反应，小二忍不住冲那边大喝一声，“你们干嘛呢？住手！”

　　乞丐们闻声回头看来，见只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立刻不爽大骂，“关你们什么事？我劝你们最好少管闲事快点滚！”

　　“胆敢当街斗殴行凶，按律例要杖责三十，报官把这些人都抓回去。”

　　这句话掷地有声让这群乞丐和小二惊呆了，扭头看去，只见少年冷着脸向他们走过去，这模样让小二都有些不认识了，就连乞丐都被唬住了纷纷让路。

　　他走到哑巴跟前蹲下，哑巴松开抱着头的手，微微侧过头来。

　　看着这样的哑巴，少年张了张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这人可是皇帝啊，虎落平阳被犬欺，就算不是皇帝也是他的哑巴哥哥，这么被人糟践。

　　“哑巴哥哥，”

　　哑巴身体一僵，手伸过来，他抓着哑巴的手微微用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哑巴哥哥，我带你回去。”

　　小二认出哑巴来，这欺负的还是个认识的人，那还得了！他立刻两手合起来放嘴边大喊，“报官啦报官啦！谁抓到这些乞丐，来香满楼领赏！”

　　街上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一听立刻骚动起来，乞丐们慌了马上如过街老鼠东逃西窜，小二跳起来啐了他们一大口，“一群混蛋！快抓住他们！”

　　街上一时乱成一团，小二跑到少年边上蹲下，看着哑巴的惨状不忍地问，“掌柜他没事吧？”

　　这时从骚乱的人群中挤出个人来，气喘吁吁跑到他们跟前，看到狼狈不堪的哑巴内疚说，“三生兄弟对不起，是我没看好他。”

　　少年摇头，知道这根本怪不得他。

　　小徒弟知道他心里难受，蹲下说，“我们赶紧带他回医馆，他身上的伤都裂开了。”

　　哑巴出来时只穿了件衣裳，这时衣服被扯开，可以看到下面的纱布都是脚印和濡湿的血。

　　少年把哑巴衣领整了整，让他看起来至少不那么狼狈，“香满楼就在前面，我直接带他回去以后方便照顾，等会我让人去医馆拿药。”

　　小徒弟想了想点头说，“这样也好，那我先回去把你这位兄弟需要的药捡好，”

　　少年和小二两人扶着哑巴回香满楼，一进大堂店里的伙计也不多问立刻过来帮忙，他们动作很快，可经过大堂时还是引起不少客人侧目。

　　眼上蒙着布条身上的衣服脏兮兮，一身血腥狼狈不堪，高大的身躯压着两个半大的小子，让他们想起店里原掌柜就算一身锦衣也没法遮挡身上的匪气，这人一样，一身狼狈也没法抹去身上莫名让人畏惧的气势。

　　他们一消失在楼上拐角处，大堂客人们的脑袋就凑到一块作各种猜测。

　　楼上送哑巴回房躺下后，小二跑回医馆拿药，其他人也纷纷去打水找干净衣服，屋里一时只留少年一人，他坐在床边看着哑巴，哑巴握着他的手腕，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他很久没有叫‘哑巴哥哥’了，一声‘哑巴哥哥’，他们好像又回到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仿佛他们从未发生任何隔阂，他们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对不起。”

　　低沉的三个字让少年双眼忽然微微睁大，盯着哑巴的下半张脸，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到他的嘴巴微微张合再次听到。

　　“对不起。”

　　他的眉头难以控制地抖动，眼中闪烁着泪光，哑巴跟他道歉了，他终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不对，那些自以为是的强人所难的霸道不讲理的甚至那些冷血无情的，他终于知道了……

　　哑巴握着少年的手腕轻轻捏着，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上移，把少年渐渐拉近。

　　低头看着这张脸上的淤青与擦伤，少年泣难成声，“哑巴哥哥……”

　　不知不觉这只手勾着少年后颈，轻轻带着人靠在自己怀里，直到温热的触感贴在前额往下移动，少年才发现不对劲一把推开人坐起来，一脸的慌乱和迷惑。

　　床上的哑巴嘴角微微抿直似乎也在疑惑，被挣开的这只手抬起来伸过来，少年慌张地往后躲开，从床上起来连着后退好几步远迷惑地看着哑巴。

　　他不是知道错了吗？不是道歉了吗？

　　没有碰到人，哑巴问，“怎么了？”

　　忽然哑巴像是想到什么，面色一变豁然坐起来，少年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盯着他身上急忙说，“我在这！”

　　听到回应哑巴动作一顿，侧耳听音辨位扭头看来，那样子像是能看见一样，少年不禁又后退一步。

　　哑巴低头捂着腹部的伤，动作小心地躺下，躺下后好一会只听他缓缓说，“我以为又一次让你在我眼皮底下出事了，之前没有护住你，对不起。”

　　那段时日那具焦尸，历历在目，如果没有被救出来，那具焦尸就真是他，不该说那样的话。

　　‘死了也罢，死了便永远留在宫里了。’

　　那时他不该说这样的话，经历过才知那真的让人痛不欲生。

　　“活着真好，你还活着真好，你是我扎在这个世上的根，没了根，我也就烂了……”

　　少年微微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哑巴。

　　哑巴对他，是认真的？不是玩弄折辱，他是认真的？从那么久之前就是，这么的认真，就像他对李清一样。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告诉哑巴，他和李清的事，他该怎么跟哑巴说？

　　街上早已经恢复正常，被追得四下逃散开的乞丐却又聚集在东郊一片废宅，看到站在窗前的青年，他们大声说，“我们按你说的教训了那瞎子一顿，要不是中途有人来捣乱，肯定能打得那人半身不遂，盛凌，你欠我们丐帮一个人情，你可记住了！”

　　背对着他们的青年抱着剑转身过来，冲他们一笑，“那是当然。”

　　青年心情愉悦地离开废宅回到一个幽静小院，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走进去。

　　“我找人把你那小情儿的姘头揍了一顿，”人未至声先到。

　　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看着床上闭着眼的人，知道这人一定早在他进小院时就醒了。

　　李清缓缓睁开眼，眼底幽深，“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盛凌背靠着床架，双手抱着剑说，“大概猜到了，能让江湖那么多帮派忌惮，能有这么大能耐的，很好猜，”

　　“那你还敢动他？”

　　盛凌笑了笑不以为意说，“我又不想杀他，只是打他一顿，更何况他现在巴不得身上多点伤向你那小情儿讨可怜，怎么还会有心思来追究我？”

　　杀个皇帝也没什么好怕的，江湖那么大他不怕没处去，只是皇帝死了，这人就能回到他小情儿身边了，舍己为人的事他才不会做。

　　除非……他倾身仔细瞧着李清这张脸，嘴角衔着笑意说，“除非你答应我，杀了他之后你能跟我走，那我就替你杀了他！”

　　李清漆黑的眼珠子转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合上眼。

　　盛凌靠回去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是眼中的笑意淡了些。

　　若这人真开口求他，可能也不用答应他什么，他也会替他杀了那人，尽管那人是皇帝，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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