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天亮了，雨也早就停了，还有雨水屋檐滴答滴答落下，少年站在水帘前，手臂上搭着一件折好的白色衣裳，屋檐下的马儿凑过来冲他打个响鼻，用力甩头水珠四溅，他背身抬起手挡，无奈说，“做什么？他怎么没带你一起回去？”

　　他回头抚摸着湿漉漉的马头喃喃自语，“一定是昨天走得太急了，有事忘了交代或是有东西忘了带。”

　　这荒郊野外没有吃没有喝，在这等不是事，他把衣裳收起来放好，骑上马慢悠悠往家走，边走边等人赶上来。

　　此时在城中有名的花街里，其中一个房间中，床上躺着个人，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身上已经换上干净的白衣，可他睡得不安，眉头颤动，被子上的手一直在动弹。

　　“伤得这么重还能有意识，真厉害。”床头端起水盆的婀娜女子回头对坐在窗前的青年笑说。

　　青年眉眼带笑起身走到床边，低头看着随时要醒来的人，伸手过去在他肩颈后轻轻一捏，床上的人眉头缓缓舒展陷入昏睡。

　　“把你那安魂香点上，让他好好休息段时间。”

　　女子玩味地看着青年，“难得见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只是现在外面都在找你们，我收留你们已是看着往日的情分，这安魂香可不便宜，你也知道这些日子我们都没有开张，”

　　青年笑道，“我欠你个人情。”

　　女子笑，“你的人情可不容易，听说你师父死了门中群龙无首，这宫主的位置非你莫属了吧，这个人情值。”

　　青年抬头看向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走到门口女子回头一笑，柔情又娇媚媚而不俗，真是个尤物，可他现在是万花皆难入眼，回头看着床上的人，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先皇大丧过后集市重新打开店铺开张，虽然所有吃皇粮的依旧得服丧百日，但到底平头百姓占多数，皇城还是渐渐又热闹起来，只是花街柳巷这处一开张就是歌舞升平饮酒作乐，这些是明令禁止的，所以她们还得熬过百日。

　　一场春雨一场暖，连着下了两场春雨，城中的人厚衣裳渐渐褪下，枯木发华枝，黄草地中冒青茬。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床顶水粉色的帘罩，他尝试着起身一动全身传来的痛楚让他一僵，一手捂住最疼的左胸一手撑着床勉强起身，扫了眼这间房子，抓起放在床头的衣裳低头穿鞋子。

　　“伤得这么重，急着起来做什么？”

　　李清抬头看了抱着剑进来的人，一点也不惊讶，穿好鞋子起身，问，“我昏迷了几天？”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他绝对躺了不止一天两天。

　　“五天。”抓住从自己身旁走过的人胳膊，青年扭头说，“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虽然不要你这条命归我，但我也不会让它白白送掉。”

　　李清推开他的手向外走去，平淡地说，“我不是去找那些人。”

　　“去找你那小相好？”青年笑着跟上他，一手扶住走到门口险些没站稳的人，说，“只是先不说那些冲你来的人能不能放开他，他还是否活着，就你这样你觉得你能露面？”

　　李清如若未闻，穿好衣裳向外走去，青年抱着剑跟在后面看他这固执的模样，只能叹口气说，“那我去找辆马车，你也得乔装一下。”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悠悠驶出皇城，然而刚出城门没多久，这辆马车就被一群人围住。

　　为首的人高声问，“盛凌，你师父死了，你还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现在你门中人都在城中找飞云鹤，你此时出城是做什么？”

　　马车里的青年一手撩开帘子，探出身来笑着扫了眼来人，这里面有大半的生面孔，看他们井然有素的样子可不像江湖中人。

　　“你们这么多人在找飞云鹤也不差我一个，而我生性放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师父在天上之灵会体谅的，”青年笑着，心道若真是有灵，那该恨不得掐死他才对。

　　“那日我们与飞云鹤对决时，你又在何处？”

　　看向问这话的人，青年笑得暧昧，“都说我留恋花街柳巷，我在何处你猜不到？”

　　这些熟面孔们拿他没法，看向始终冷着脸的另一批人，这批人为首的问，“车上是什么人？”

　　青年似笑非笑撩起帘子对他说，“何不自己上来看看。”

　　这人冷冷瞥了他一眼，走近马车，走到马车前正要往里看时，只听耳边响起一声寒剑出鞘，他急忙转身，剑刃贴着耳背划过，坐在马车上的青年脸色已变翻身飞下来，“想看那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人恼怒立刻拔刀与他打成一团，这群人其中一批立刻抽刀将两人围住，而另一批江湖之人看向马车，冲上去把早就吓傻的车夫往下一推，撩开帘子往里一看，顿时都倒吸了口气。

　　一名白衣女子靠在车内，头倚在窗边，面戴白纱，抬眉向他们看来，这双眼含烟带雾冷清秀美，额角的青丝随风轻轻晃动，淡淡的幽香袭来，马车前的几人愣了好一会，扭头对正在打的两人大声喊，“这车里是个姑娘！别打了！”

　　正在打的两人立刻收势向这边看来，马车前的人把帘子撩得高高好让人可以看到里面全貌，见到里面确实是个柔弱的姑娘，这批人收刀冷冷地瞥了青年一眼，果断离开，剩下这群人熟络地对向马车走来的青年笑说，“你说你好好给我们看看里面的人不就行了，偏要打起来。”

　　“你们说要看就看，那我多没面子。”青年笑着收起剑，一把抓着这人手中的帘子放下。

　　蹲在马车上的人讪讪跳下去，说，“我们倒还好都是老相识，知道你什么德性，只是那些人，你还是别轻易得罪，我们还要去抓飞云鹤你真不和我们去？”

　　青年望了眼那批人离开的方向，没有多问，盘腿坐着拿着马鞭说，“若是要请我回去当宫主我倒是会考虑，其他的一概不管，你们把我马夫吓走了，我还得自己赶车。”

　　这群人暧昧地看了眼马车里，笑说，“也对，有这样的美人，是个男人都得乐不思蜀，这美人是哪个楼的叫什么？下次兄弟们也去捧捧场。”

　　青年扭头盯着说话的人，好一会他忽然笑出声，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说，“诸位恐怕无福消受了，我已替这位美人赎身，想看便要先问问我的剑。”

　　一众人笑着散了，人都散了后，青年悠哉地甩着马鞭，赶着马车继续前行，大概走了一柱香时间，回头撩起帘子，只见车内的人依靠在窗边似乎睡着了，风吹起窗帘，晃动的阳光钻进来落在人干净的前额，这岁月静好的模样，谁能想象几天前他双手沾满鲜血站在一地尸首当中。

　　睡着的人忽然抬起眼皮，看着伸到眼前的手，然后视线从这只手移到手的主人脸上，青年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收回手，笑着说，“你好像还惹上了朝廷的人，刚才那批人里有一拨很眼生。”

　　李清垂眸不语，不过青年能够感觉到他气息明显冷下来。

　　“尽快赶路。”

　　听到这四个字，青年失笑，“你真把我当车夫了？”

　　李清抬眸目光淡淡看着他。

　　他们二人从来都是盛凌要贴上来，尽管李清现在重伤，但没有盛凌他亦能安排好自己，现在他是没有余力与盛凌纠缠，才任由他跟着。

　　青年自然知道这些，笑着晃晃手中的马鞭，“车夫就车夫，你好好休息。”

　　看着放下的帘子，李清想起那个雨夜，自己绝对没有能力杀了他师父，那时他一定做了什么，至于为什么要帮自己杀了他师父，他不想探究也不感兴趣，现在他只想知道那人如何了。

　　窗外郊野的林子渐绿，满目春意，冬天过去了，这个不太冷清的冬天，过去了……

　　经过下一个镇子青年雇了个马夫，自己也钻进马车来歇着，接下来的行程里，李清大多数时间都闭着眼睛在睡，他的伤实在太重，同坐车内的青年靠着另一个窗，一手扶着侧脸，吹着风看着对面安静入睡的人，心情愉悦。

　　马车又行了七天，终于回到这个小镇，青年伸了个腰，“我还记得就是在这里你把我打成重伤，”

　　说起这个时他笑嘻嘻的没有半点怨恨，“这附近有家酒楼还不错，我们就在那儿落塌。”

　　就在他凑到前面交代马夫时，李清看到窗外驶过的熟悉医馆，知道离得不远了，说，“就在这下。”

　　青年回头讶异地看了他一会，点头，“那随你。”

　　马夫当街停下马车，青年先跳下车回头看李清依旧是出城时的一身女装从马车中出来，弱不禁风的模样，不自禁抬手扶他下车，李清没有看他，下车后径直向街头走去，青年看着他的背影，低头看扶人的这只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短暂接触的触感，低笑，打发了车夫跟上去。

　　这段路不远，青年跟在李清身后走到一条巷子口站着，望见对面酒楼里柜台后低头忙着什么的少年，有些惊讶笑说，“他真命大，那些人竟然还没有找上他？”

　　盛凌眉头忽然一蹙，扭头看向身边的人，他神情不对，隔着白纱也能看出他的愤怒与哀伤，这双眼隐隐可见的雾气更是让他看愣了，“飞云鹤？”

　　这双眼忽然看向他，一瞬间充满了杀意，下一刻只听他手中的剑出鞘，心一惊还来不及反应，这人已经提着他的剑消失在眼前，愣了一瞬他立即飞身跟去。

　　只见在另一条正对着香满楼的巷口守着一人，李清一上去便要人命，对方机敏地闪身持刀用力将剑击开，青年上前扶住被震退的人。

　　对方眯着眼打量着两人，尤其是女子装扮的李清，只见他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反手收起刀，转身看向对面香满楼，似是好言相劝，“你明知他俩人的关系，为何要掺合进去？你现在还活着表示那位并不是真想要你性命，不要再出现了。”

　　李清捂着左胸疼痛难忍的伤处，眉头紧蹙冷笑说，“那我还要感恩戴德？我要杀了他！”

　　盛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清，像个活物了，却像个被囚困的活物，不甘愤怒。

　　看他衣上渗出淡淡血迹，盛凌扶着人淡淡说，“你的伤口裂开了，别动，想杀什么人我帮你。”

　　那人回头看了盛凌一眼，面无表情对李清说，“先不说你杀不杀得了那人，如果你真的杀了那人，那之后呢？你江湖的那些仇家没有动他是因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你能杀了他们所有人？还是打算带着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望着对面酒楼时不时抬头看向门口似乎在等什么的人，李清忍耐得嘴角发紧，垂在身侧握剑的手在颤抖，忽然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一口腥甜从喉中涌出。

　　“飞云鹤！”青年扶住几乎站不住的人，擦拭着他嘴角流出的鲜血，眼底浮现杀意，“究竟是什么人？”

　　李清的目光始终望着那个人，通红的眼写满不甘愤怒憎恨，缓缓闭上眼，眼泪从他脸颊流下，“他父亲杀了我全家，而他再次……”

　　再次让他没有了家，让他成为无根的浮萍。

　　“咳！”这一下更多的血从口中涌出，李清握紧剑泪眼朦胧，真想杀了那人，杀了那人！可是，望着街对面忽然抬头看来的人，剑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他怎么能让他和自己一样，从此居无定所无处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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