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人死不能复生，天底下那么多俊俏单纯的男孩女孩，奴才为您再找个贴心的，这次让他好好陪着您，陪您到天长地久…皇上您就忘了他吧……忘了他吧”

　　纱帘随风而动，烛灯摇曳，明明暗暗中可见塌上的人面色灰败，仿若已经油尽灯枯，老管家守在床畔悲怆不甘，掩面而泣。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前半生孤苦无依受尽苦难，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终于报了仇，当上皇帝身边也有个体己人，他以为老天不眷顾尽人事也终于苦尽甘来前路坦荡，可现在老天突然要拿人性命，“不长眼……老天不长眼…”

　　“魏王殿下？！”

　　身后忽然传来老太监的惊呼，老管家扭头只见层层纱帘后有一个半大的人影走来，他脸色立刻变了。

　　他从来都未对这位无辜的小殿下怀有过恶意，可此时此景他出现在这里，何其的讽刺，老管家怒从心来，起身尖声道，“怎么？皇上还没死呢！魏王这就来耀武扬威了？！”

　　说罢他转身看向放人进来的老太监，同样毫不留情面喝道，“刘总管，皇上还在呢！你就开始讨好下一个主子了？是否太过心急了！”

　　“这！”老太监被骂得一愣，来回看着两方百口难辩。

　　小玉人缓缓从纱帘后走出来，抬头说道，“老先生毋须动怒，本殿只是有两句话要单独同皇兄说，说完便走。”

　　半大的小玉人穿过老管家看向床上的人，精致贵气的眉眼平和淡然地就像个悲悯的小菩萨，根本让人无法生厌生疑，可他心中酸涩不甘啊！同是出自帝王家，为何一个受尽宠爱一个夹缝求生？现在连老天都如此不公，要偏爱一个！他没法讨厌这人却没法不恨他！

　　老管家红着眼重重甩袖走出寝宫，老太监左右看看，叹了口气也随后离开。

　　除了守在门外的宫人，诺大的寝宫一时只剩下这对兄弟二人，小玉人望着床上的人，走到床边见人双目半阖面如腊色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眼底剧烈波动久久才低唤一声，“皇兄…”

　　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亲的两人，天下这么大，关着他们兄弟二人，低身靠近枕边端详这世上他仅剩的亲人，如此俊朗的模样眉眼却始终盘旋着股阴鸷，他本该意气风发，不该如此，他也曾幻想过普通人家的兄友弟恭。

　　“皇兄你恨我吧？”不用问也知道，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一个，因为最恨的就是他，若没有他，所有人都不会死，皇兄这一路或许也不会这么坎坷，一切都会不一样。

　　看着毫无反应的人，小玉人伸手抓住被角，不忍地问，“皇兄您是对三生哥哥的事心中有愧，才不放过自己吗？若我告诉你他还活得好好的，你能不能放过自己？”

　　床上的人眼皮颤动，黯淡的双眼缓缓转动，果然是因此，小玉人小声哽咽着说，“我不想再将他牵扯进来也不想再与你争斗，我从未想过拿他牵制你才一直瞒着你，却没想到反而……皇兄这非延儿本意……”

　　所有人皆是因他而死，他不想任何人因他而死，偏偏他最亲近最重要的人都因他死去，小玉人揪紧被角脸埋进被上闷声哭道，“老天若我萧延有过，你该惩罚的是我本人，而不是让我身边的人待罪，我只有……只有皇兄了……”

　　稚嫩克制的哭声从床头缓缓传开，在这个诺大空旷的寝宫显得羸弱又孤寂……

　　皇宫人这么多，却都与他们无关，除了对方他们什么都没有，可只有这时他们才靠得这么近。

　　……………

　　“传位遗诏是真的？”

　　李清望着上方的棺木目光审视怀疑，面无表情看不出半分悲伤，明初对他这反应虽然有些疑惑还是解释说，“遗诏不会是假，魏王离开后先皇还在世，当时除了刘总管先皇府上老先生在场，我与太宰还有几位同僚皆在，遗诏还是我亲手拟写，不会有假。”

　　“魏王和他说了什么？”

　　明初摇头，他也不知，“这恐怕只有去问当今皇上了。”

　　后一批哭丧的大臣夫人已经陆续进殿跪下，李清不再问走上灵堂穿过垂帘，停在棺木旁泣不成声的人跟前，抬起手落在他头上轻轻抚摸，扣着人脑袋将人带入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罢了扭头看向合上的棺木，眼底一沉抬起手，还未碰到棺盖，老太监察觉他的意图连忙绕过来低喝，“不许对先皇不敬！”

　　李清淡淡收回手，低头亲吻少年的头发，“生死有命，我还在这。”

　　这亲密的举动看得老太监立刻瞪大了眼，灵堂下方看着这边的明初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不等他们想明白，两人已经离去，就像他们出现时那么突然。

　　逢此巨变加上连着赶了七日的路，不止是身体受累更是心里受折磨，三生这时已经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却哭着始终不愿睡去，最后李清只好轻点人的睡穴，将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好好歇会。”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

　　“少爷，厨房已经烧好热水做了饭菜。”门口走进来个驼背独眼的老者，声音嘶哑。

　　李清转身看向他淡淡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他醒来后让他吃点东西洗个澡。”

　　“少爷！”驼背老者目光跟着他，转过身来看着走到屋外的人。

　　屋内简洁干净，屋外却杂草丛生破旧的墙上爬满草藤，看着实在不像有人常住的模样。

　　“秦叔，再雇两个人。”

　　老者跛着条腿摇摇晃晃走出来，“少爷不要人，人多口杂，当年若不是轻信了外人也不会……老奴只希望少爷住在自己家不必再担心受怕……这宅子老奴已经看了二十多年了能照看得过来”

　　李清沉默地环顾这座老宅，当年的繁华热闹那些身影在他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他只想守住现在的那人。

　　“秦叔看好他，他，很重要……”

　　整个皇城肃静，连高声交谈的声音都没有，城里的百姓都安分待在家中，街上偶有成群的人也都是哭丧回来的朝臣，他们也只敢小声交谈更不敢说笑。

　　穿过宫门再次来到几筵殿，正是日夜交替之时，空荡荡的大殿只有几个守灵的宫人，殿内七百支白烛，烛光映在惨白的纱帘白幡上，冷清阴森，让人心底发寒。

　　李清径直走上灵堂，站在的棺木旁抬起手放在棺盖上，正要推开棺盖，灵堂下忽然传来一个年幼却平和的声音。

　　“李清公子。”

　　李清扭头，隔着垂帘只见下方站着一个半大的身影，他看向手下的棺盖闭了下眼收手走出来，缓缓走下来抬起手简单行了个礼，“见过皇上。”

　　萧延看着他，转身走到一排排烛台前拿起三支香借着烛火点燃，李清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看他拿着香走过来，问，“听说三生哥哥来了，怎么没见着他。”

　　“他连日赶路体力不支，在府上休息。”

　　小玉人扭头过来面含温情问，“这大半年他过得可好？”

　　“好。”

　　“好？”小玉人若有所思，回头看向上方的棺材，将香插入香炉中，“那就好……”

　　李清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他一定早就知道些什么也说了什么，回头望向那副奢华的棺材，可他没法一探究竟。

　　“草民告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他停住，回头看着人，告诉他，“他真的很好，他与我真的很好。”

　　小玉人微微一怔，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偏过头不敢看他。

　　见他这反应，李清心中已有定夺，他长长吐了口气扭头大步离开。

　　第二天少年才睡醒，他安静地用饭洗漱，做完这些后他望着皇宫的方向对李清说，“前几日我莽撞给你添麻烦了，他犹如我亲兄长，我理应在他灵堂前为他守灵，可我不便出现在宫中，”

　　扭头看着李清，李清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接着说，“我想这些天为他抄经，直至送他出殡，你说好吗？”

　　“他或许就是因为杀孽太重，才会去得这么早，你也……”虽然这人总是出尘的模样，可他剑法高超，死在他剑下的人不少，“我担心你，我情愿余生吃斋念佛，只求你长命百岁。”

　　李清眸光一动，抬起手少年靠过去抱着，闭上眼紧紧揪着他的衣裳哽咽难言，“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李清，一定要长命百岁……”

　　抱紧怀里的人眼眸低垂，他不求长命百岁，只愿能和他长久。

　　接下来九天每天远处寺庙和道观传来的鸣钟，伴着钟鸣三生抄地藏经一部，念读七遍，直到出殡前一夜，他终于将地藏经抄完。

　　出殡这一日长钟不歇全城肃穆，送葬队伍从宫门出，走在前面的是数十名引幡人，他们后方是大批身着法衣手着法器的高僧，不断诵经吹奏，紧接着抬棺木的扛夫，送葬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新皇达官贵人以及内宫太监皆在其中，所过之处所有百姓都要跪送默哀。

　　跪在在百姓中的三生一见到棺木眼上又蒙上一层水雾，父母去世时他还太小，什么都不懂，这是他第一次感受至亲离开，手握抄好的经书，口中低念着地藏经起身一路相送。

　　送葬队伍晨时离开皇宫，走了四五个时辰，暮时才到达城外两百里外的皇陵，平民百姓只能送到皇陵外，望着送葬队伍缓缓走进皇陵。

　　“三生哥哥，”萧延从送葬的队伍出来，走到跟在抬棺队伍边的少年前，抬头看着他，神情复杂，有感激不舍和难以察觉的愧疚，“那时多谢你替我为族人处理后事。”

　　少年心中酸涩，没想到他们还会见面，更难受的是他们两兄弟的一生都如此坎坷曲折。

　　“此一别便就是一生，三生哥哥你要保重。”小玉人眼中的湿意含而未露，转身离去，此后他就是九五至尊，是孤寡寡人，若这真是天意他便顺从天意，只求不再让他身边的人为他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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