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元宵这天清晨，两匹马在山下的小院外晃悠，村里人见着知道小院里的两人回来了，虽然不知道两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但两人品貌不错总不是奸恶之人，村里人没有恶意揣测，最多是有闺女的人家议论两句，也只是想结亲家。

　　吃了早饭村里的大人就带着小孩往镇上去看热闹，小别了几日的两人则是在床上腻歪到午时才披着衣裳起来，一个去做饭，一个来院子里看杜鹃树苗长势。

　　小院里翠绿的菜叶子和杜鹃的墨绿硬叶上盖着白雪，两匹马低头啃白萝卜的菜叶子，马只拴了一匹，另一匹也没有乱跑，屋檐下的水仙花已经败了，只剩下青色的茎叶，少年走过去，这些开过花的鳞茎好好处理的话，待到今年冬季挖出来再种下还能开花。

　　做好早饭，李清在里屋没看到人，走到门口，看着蹲在水仙花前认真翻看的少年，“吃早饭。”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手上的土起身，说，“这水仙根球等我回来了再处理，你别管它。”

　　李清淡淡的点头，“外面冷，出来记得多披一件。”

　　中午他们只是简单吃了些，李清虽然能下厨，但也只会煮些简单的粥饭，少年肯定不会挑剔，只是看着这清汤寡水心里叹气，每天吃这些这人身体迟早得拖坏，幸好他找到了账房以后可以常回来。

　　不过这些是李清做的，少年一点都没浪费全都吃完，心里非常满足地拉着人回床上温存，直到日斜西山，少年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做一顿好的。

　　他穿好衣裳去下面小香儿家逮只鸡，因为小香儿快要临盆，小方哥几乎寸步不移在家陪着她，正好这会也是农闲。

　　小方哥熟练地抓了只鸡给他，笑说，“还以为你们今天会去镇上看灯会呢？”

　　这语气都已经默认两人是一家子了，少年羞涩地笑了笑，往屋里望了眼，“香儿怎么样？我待会炖了鸡汤给她送点来。”

　　“不用了，她最近嘴巴刁，荤腥都不想碰。”

　　少年想了想，“那我改明给她做些爽口的，”

　　小方哥笑笑算是应了，想起那次少年酒醉的模样，不禁失笑，“你可快回去吧，难得回来。”

　　这意有所指让少年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臊红了张脸，结结巴巴地道别提着鸡转身回去，走近家门看到李清也起来了，披件衣服在院子里喂马，手里拿着的是折下来的白萝卜叶子，他看了眼李清脚边，地里有些萝卜已经被马连着叶子拽出来一半。

　　他走过去，干脆把拽出来的白萝卜拔出来，“正好用白萝卜炖鸡，清淡。”

　　一大马头打着响鼻凑到他手上的白萝卜边，少年笑呵呵拿一只白萝卜喂它，反正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另一只见有吃的也凑过来。

　　少年喂完了一条萝卜进屋做夜饭，李清则是把两匹马牵到院外拴着，隔着篱笆它们没法在霍霍院里的萝卜。

　　回到屋里他给少年打下手，少年一边做一边教他一些简单的菜怎么做，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后看了眼这人清俊冷淡的眉眼，放弃了说，“算了，你不用学这些，反正我都会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做。”

　　晚上炖了个鸡汤再清蒸了小鲈鱼，炒了个韭黄炒蛋一个腊肉炒大白菜，四个菜对于一天没吃饭的两个男人而言一点也不多，为了应景少年还做了碗桂花酿小汤圆，饭后两人一边看着屋外的夜景一边慢悠悠吃完这碗小汤圆。

　　岁月悠悠，时间还很长很长，靠着歇了会他们一起收拾碗筷，都收拾好后回里屋，正要躺下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三生兄弟！”

　　是小方哥的声音，少年和李清对视一眼赶紧穿好衣服出去开门，门一打开小方哥慌张拉着少年，“香儿她刚滑了一下像是要生了，我去叫产婆，你帮我去看着她!”

　　少年一听急忙和他一起跑出去，“她现在一个人在家吗？香儿爷爷呢？”

　　“香儿爷爷被叫去喝酒了，”小方哥步伐慌乱，自责又焦急。

　　少年安慰他说，“你去找产婆，我看着香儿，你别急，”

　　跑到家门口，小方哥抹了把脸勉强冷静下来，看了眼家里，“好，”

　　小方哥走后少年赶紧进屋，里屋窗户紧闭只点了一盏油灯十分昏暗，不过炭盆烤着非常暖和，一进来他就闻到了浓浓铁锈味，床上艰难扭动的身影传来痛吟。

　　“方哥……”

　　少年赶紧跑到床边，轻声安抚，“小香儿你别怕，小方哥去叫产婆了，”

　　小香儿满头大汗，睁开眼盯着少年看了好一会认出人来，上气不接下气哭着说，“我这模样肯定难看死了，三生哥哥你别让方哥进来，我不想他看到，”

　　她艰难地说完又抱着巨大的肚子痛得哭起来，少年的手被她捏得发白变形，不觉得痛只觉得心疼难过。

　　门口李清站了会，听着里面痛吟哭叫还有少年焦急的安抚，转身走向厨房。

　　没一会小方哥拽着产婆飞快跑回来，产婆一脚踏进里屋转身把小方哥推出门，“去赶紧烧热水，再找两个生过孩子的来搭把手。”

　　“好好好。”里屋香儿的痛哭声已经让小方哥乱了方寸，扒着门，“让我看看她怎么样了，怎么叫得这么难受，”

　　“生孩子都这样，快去烧水！”产婆跨着个篮子气势汹汹大叫一声，哐当关上门。

　　小方哥没法只好去厨房烧水，回头却见李清从厨房走出来，两袖挽起半截，淡淡说，“我已经烧了水，你去叫帮手来。”

　　里屋忽然又传来小香儿惨叫声，小方哥着急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知道自己留着也没用扭头冲出去找人。

　　按照习俗男人不能待在产房，所以小方哥叫来两个姨娘帮忙后，少年就被赶了出来，不一会小香爷爷也闻讯赶回来，几个男人除了帮忙端热水也没其他可帮忙，只能在里屋门口紧张地干站着，心随着里面响起的声声叫唤痛呼提起来。

　　夜渐渐深了，李清看了眼这三个在屋子里来回走来走去的男人，知道他们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转身回厨房看着火。

　　夜越深，热水一盆盆端进去，血水一盆盆端出来，看得人心惊胆战，人哪能留这么多血啊。

　　屋里的叫声越来越弱，忽然房门从里面打开，三个男人立马凑过去，“怎么样？这么久了香儿怎么样了？怎么没声了？”

　　他们从来不知道生孩子这么受罪，个个担心的不行，产婆一脸难色说出话的话残忍，“孩子头位不正，我只能尽量保住小的。”

　　说完她关上门，留下仿佛晴天霹雳的三人，小方哥忽然冲上去锤门怒吼，“你说什么？！什么尽量保住小的？你给我说清楚！”

　　少年和小香爷爷急忙一左一右拉住他，满眼泪的劝他，“别闹了，香儿还在里面别闹了……”

　　一听香儿的名字，小方哥身体一僵，缓缓地蹲下，抱住头，“不该要孩子的，不该要孩子的……”

　　见他这样，另外两人都哭得不能自已，不敢相信，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门嘎吱从里边打开，产婆一脸喜色地抱出个襁褓，“恭喜是个胖小子，真重，”

　　小方哥侧身一下子钻进屋里，屋里立刻响起两个姨娘的惊叫，忽然又见他跑出来一把拽住产婆的手，双眼红得像野兽一样，说，“香儿还有气你去救她！”

　　产婆被抓疼得吸气把孩子给小香爷爷，用力推开她说，“她身下大出血，我救不了！何况生孩子死的女人多了去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小方哥怒目而瞪，双眼充满血色，产婆被他看得一怵，用力挣脱开他的手，转身回屋，“真是晦气！”

　　小方哥怔怔地看着她进去一会居然挎着个篮子出来，原是打算离开，他目光一狞捏起拳头砸去，产婆和另外两人都被他的疯劲吓愣了，想要阻止都来不及，眼见这拳头就要落在产婆脸上，忽然一只手握住这只拳头的手腕。

　　“放开！”小方哥发疯似的大吼，红着眼睛瞪着产婆，“香儿好好的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啊！！”

　　李清握着他的手腕，任由他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皱着眉沉声说，“她若能救人早就救了。”

　　小方哥眼一红，他知道，只是让他怎么接受？下午还好好的人，这会却告诉他要死了，“不该要这个孩子的……”

　　产婆趁人注意早已经提着篮子跑出去，李清松开小方哥的手，扭头对眼中挂着泪的少年说，“厨房我煮了碗参茶，你端去让人喝下多撑一会，”

　　说着回头对仿佛没了魂的汉子说，“我现在去镇上找大夫，或许还能救。”

　　小方哥猛地抬起头，忽然扑通跪下，干哑的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挤出来，“救她，求你救她，救救我的香儿……”

　　襁褓中被忽视的新生婴儿忽然哇哇哭起来，抱着他的小香爷爷低头边哄边抹眼泪，这是个健康的好孩子，可为什么要带走和他相依为命的香儿，心中悲怆，“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要带走香儿留我这个糟老头子？把我的命也收走吧！”

　　少年泪眼朦胧看向李清，心中悲伤难以言表，虽然知道外面天黑路远人能否及时赶回来都是问题，可他还是情愿相信，给自己一丝期望，“你，要救救她…”

　　李清抬起手摸了下少年后脑算是安抚，转身大步离开，少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抹了下眼泪转身钻进厨房。

　　待他端着参茶走出厨房，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马啸嘶吼，接着是远去的急促马蹄声，他跑到堂屋门口，望着黑暗中马蹄声远去的方向，喃喃说，“天黑路远，要小心……”

　　姨娘把参茶端进去喂小香儿喝下，三个男人和刚出生的男婴在堂屋等着，所有人都一心两用，一边注意着里屋动静一边留意着屋外，盼望着那马蹄声能再次响起。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去镇上看灯会的乡亲早已经回来歇下，夜越静人心越慌。

　　忽然一个姨娘开门红着眼眶对屋外的三人说，“你们进去同香儿说说话吧，她，要不行了，”

　　小方哥望着屋外表情麻木，他心已死，起身走向里屋经过少年身边他说，“是不是我害了香儿？如果不生这个孩子她不会受这些苦……”

　　少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小方哥又说，“我为什么要回来？要是我死在战场也不会拖累她…我孤家寡人一个，她给了我一个家……那个孩子……”

　　话没说完他推着里屋的门如行尸走肉般走进去，自始至终都还没有看过那个孩子一眼，看着他的背影少年莫名心中发慌，想要阻止他进去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忽然他似乎听到屋外有马蹄声传来，他跑到门口望着外面浓墨般的黑夜，不敢相信的瞪大眼，“人回来了？”

　　黑暗中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他喜极而泣回头大叫，“人真的回来了！”

　　一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黑夜中，飞快向他直奔而来，马一声嘶吼上身后仰双蹄在半空中乱蹬，少年望着马背上那人心仿佛都要跳出来了。

　　马背上的人飞身而下，一落地带着老大夫大步走进堂屋，“人在里屋，有劳您了。”

　　“诶呦我这腰啊，”老大夫扶着眩晕的脑袋，另一只手扶着腰走进里屋。

　　李清这才扭头看向少年，少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什么话也没说，走过来抱着他的脖子低声哭起来。

　　接下来一切只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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