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午时将至，市口刑场外围满百姓，刑场当中共三十四名犯人，除了一人成大字形被架在木架上，其余皆是双手背后跪在刑台上，他们脸上不见恐惧只有不甘愤怒，望见前方监刑的小仙人时也不见丝毫悔意。

　　围观的百姓一方面是凑热闹，主要还是想见见那位传说中和仙人一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皇子，也是如今的魏王，虽然距离监刑台遥远，可眼尖的百姓们还是能见到那端坐的小人儿如仙童一般精雕细琢地，身上有着不着凡尘的仙气和与生俱来的贵气。

　　“午时已至，行刑！”刑部尚书长声道。

　　彪壮的侩子手一个个手起刀落，血撒刑场头颅滚落，围观百姓发出一阵惊叫纷纷扭头闭上眼，头顶正午烈日，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沿着脊背冲上后脑勺。

　　斩首之刑不过片刻功夫，又有三十三具无头鬼迈入阴间，流血浸染黄土，绑在木架上的人却还活着，他几乎赤身裸体，手臂胸腹大腿都是指甲盖大小的血口，凌迟要持续几个时辰，这人面容蜡黄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可他脸上没有一丝惧怕与悔意，反而一脸张狂。

　　一个时辰过去，血污的土地上添了一层碎肉片，胆小的妇孺早已离开，只剩些想刑罚结束后拾些碎肉回去煮汤的人。

　　太国丈抬头看向监刑台上已经面无血色的小玉人，用尽最后的力气露出个慈爱的笑，说，“好孙儿过来，”

　　小玉人冰冷的手扶着桌子站起来，一动，脸上的泪扑簌落下，守在一旁的绣衣侍郎往这边看来上前一步，刑部尚书抬起手轻轻摇了摇头，绣衣侍郎犹豫了一下后退一步，看着小玉人步伐不稳地走下监刑台，一步一步走在血污中，走上的刑台上。

　　“外祖父，”他仰着头，这些人，所有人不得善终皆是因为他。

　　低头看跟前这个脸上爬满泪水的外孙儿，太国丈很满意很喜欢，苍老的声音低哑，“延儿，我的好延儿，你听祖父说，你并没有输，萧黔他还没有赢，”

　　这个声音忽然压低神秘地往小玉人耳边凑，带着丝诡异的兴奋，“好延儿，听外祖父说……”

　　三个时辰后太国丈才咽气，残阳如血与满地血污的刑场相映，围观的百姓只剩三三两两，刑部尚书早已经离场，这刑场的尸首若无亲人认领，最终的归宿便是乱葬岗。

　　“可否请人为他们入殓下葬，”绣衣侍郎带着小玉人回宫，小玉人回头看着满地的尸首。

　　绣衣侍郎铁面无私，“还请魏王请示皇上。”

　　如此便是不可了，小玉人知道，坐上马车回宫，望着窗外从未见过的纷乱喧闹，想起那碗充满烟火味的长寿面，放下竹帘敛下眉眼，或许要让外祖父失望了，要辜负这些为他而奔波丧命的人了，他不图皇位，不愿再同室操戈，已经有太多人丧命了，那个人本就不属于这里，能脱离这一切真的很好。

　　夜色四合，马车渐渐驶离市口，寂静昏暗笼罩，为这场行刑落幕。

　　满地的污血尸首腥味冲鼻，行人能绕路则绕，不能避便只能捂着鼻子扭过头匆匆而过，皆是避之不及却见两人站在刑场外始终未离开。

　　其中一人一身白衣手持长剑冷如仙，个头略矮的青衫少年满目哀伤，若不是瞧这两人长得人模人样，路人都要以为这是来牵引亡魂的鬼差。

　　“我能为他们收尸吗？”少年扭头问身旁的白衣人，眼眶中写满湿意，“刺客就是他们？他们是为了小皇子？”

　　白衣人眼中划过淡淡疑惑，轻轻点头，不知道他既然知道这些人就是刺客为何还要为他们收尸。

　　“是不是我今日回宫了，他们其实可以不死？”眼泪在少年眼中打转，想起刚才小皇子的模样，他抬起手抹了把眼泪，忍住哭意。

　　白衣人看着他，摇头，既然被抓那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只是死得痛快和不痛快的区别，回望这片寂静冷清的市口，他淡淡道，“回客栈找人来为他们收尸。”

　　少年点头，低着头跟在他身旁往回走，“谢谢，”

　　最后他果真赶来了，救了他，现在还帮他为这些人收尸，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不回皇宫，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少年抬头，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下榻的客栈前，“回乡吧。”

　　少年语气有些不确定，尤其是在对上白衣人看来的目光，他眼神躲闪有些慌张看向别处，更加不确定，好奇问，“那你呢？”

　　白衣人看着他目光平静，没有说什么，转身走进客栈，拿了锭银子给掌柜让他找人给市口的尸体收尸，一起吃过晚饭后，白衣人才说，“明日我给你备一匹马给你些盘缠，你可以自行回乡。”

　　少年抬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其实他和小姑娘一点都不像，只是那股清冷的模样有点像，“好，好啊，谢谢。”

　　失落地垂下眉眼，其实他也早该回乡看看了。

　　起身看着少年失神的模样片刻，转身上楼，各自回房分开时，却又忽然驻足：“路途遥远怕你不识路，我送你一程。”

　　出神的少年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一会才反应过来，脸上肉眼可见爬上欣喜意外的笑容，连连点头。

　　见少年这模样，白衣人收眉敛目，转身推门淡淡说，“早些休息吧。”

　　少年用力点头，回自己房间，回到房间他一躺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这出宫后第一晚他一点都没有不适应，反而像是飞出鸟笼的鸟，感到自在畅快。

　　昨晚被救出来时，白衣人问要不要送他回宫，他便长呼了口气，他不在宫里了，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仿佛不见了，呼吸都变顺畅了，他自在了，他不想再回去，就让哑巴当他死了吧。

　　哑巴早晚会娶妻生子，他不会孤单太长时间，会有人照看他陪伴他，他完全不用担心，他要回乡了，不知道让小香爷爷置办的田地和翻新的房子如何了，而且白衣人会随他一起回去，少年熟睡中嘴角都带着笑。

　　第二日一大早少年便醒来，还以为白衣人应该还没醒，经过白衣人的房门前，他停了下跑下楼。

　　“客官醒了，小的给您备早饭，”正搬着桌子准备开店的店小二笑道，少年看着他也笑，跑到客栈门口深吸一口气，望着这刚亮的天，这喧闹前的一分清静，眼中闪着星辰般的光芒。

　　“起了？”

　　少年循声看去，只见是白衣人，他牵着两匹马从街那边过来，少年连忙跑过去，想帮忙，白衣人摇了摇头，把缰绳给跑来的小二，让小二牵着马先去喂，自己带着少年往客栈走。

　　“那三十四具尸首皆已入殓，只等下葬，你是要等他们皆已下葬后再走，还是今日便出发？”

　　白衣人声音缓缓淡淡，少年看着他发愣，他是在问他的主意？少年低头认真想，回到客栈坐到饭桌前，少年看了眼端上早饭的小二，看向对面的白衣人，认真地摇头。

　　“今日出发。”

　　决定不回宫中时他便已经决定断了和哑巴小皇子的一切联系，哑巴和小皇子的恩怨他不想再去想，他和哑巴的过去经历的一切的情感不能否认，但不能改变他和哑巴就要彻底就此别过了，他们两人本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能携手相伴十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缘分，足够了。

　　至于为那三十四人收尸，一是为小皇子，二是为哑巴减少罪孽，三也是他自己于心不忍。

　　这是他最后做的一件事，他希望往后余生与皇宫中的那些人不必再有任何瓜葛。

　　白衣人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那吃完早饭让小二准备些干粮我们便出发。”

　　“嗯！”少年心中欢喜，低头吃着米粥，少年眼角眉梢盛满了笑意。

　　白衣人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开心，虽然奇怪却没有过问。

　　早饭过后，二人将准备的干粮行礼放在马上，便牵着马向城门走，上午的街市十分热闹，少年许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况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买，主要是想买一些带回去给小香儿，他买的那一箱东西也不知管家老头到底有没有给他送回乡下，多半是没有，离家近十年如今终于要回家了，少年激动不已。

　　可挑了半天东西临要付账时，少年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伸出来付了钱，少年扭头，白衣人没有看他，只是说，“走吧。”

　　少年看了眼手中的金钏，用帕子包好放怀里，牵着马跟过去，“这是给我乡下一个妹妹买的，她叫小香儿。”

　　白衣人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少年也不知为什么跟他说，但总要让他知道这个钱花的去处吧。

　　“这钱日后我会还给你的，你跟我回去见到小香儿，你也会喜欢她的，若是不急，你也不嫌弃还可以在我家住一段时间，”少年有些害羞，毕竟他家那处是穷乡僻壤，白衣人周身衣着虽然看不出是不是富贵出身，但总感觉这人就像仙一样，在他家住总让他觉得是有点委屈了，让他有些害羞，但还是很想他能住下，“对了，你家在哪儿呢？”

　　少年心思浅白，开心雀跃都写在脸上，话很多，直到走出城门，白衣人跃身上马，少年握着缰绳与马鞍回头望见城门时，才意识到他真要离开了，扭头看着城外这条路，他表情有些迷茫，迷茫中眼眶发热，他至今还记得那时乘坐马车和哑巴就是从这里进来，六年了，初秋的风抚摸少年微红的眼眶，擦拭他眼下的泪。

　　“哑巴，再见了。”

　　翻身上马，少年拉着缰绳靠近跨马等着他的人，一声’驾！’一同纵马离开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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