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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周郎西辞
待众人退了出去,明鹤坐在陆抗床边,陆抗望着他,只见明鹤虽是耄耋之年(即八九十岁),却依旧神采奕奕,无半点龙钟之态,相貌清癯,须发如雪,纶巾儒袍,气度甚是不俗,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目光柔和,带着医者悲天悯人的慈悲,让人一见便觉得可亲可敬。
陆抗淡淡一笑,道:“我这些年来多有疾病,真是劳烦先生了。”
“陆将军......”
“这里没有别人,我一直将先生视若长辈,先生还是叫我幼节吧!”陆抗淡淡说道。
“唉,幼节。”明鹤神色一黯,似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当年我救不回你父亲,救不回你母亲,救不回你大哥,不过,却总算是救回了你。”
这位明鹤先生是吴军的军医,医术精湛,德高望重,而立之年便投身军戎,几十年来救死扶伤,挽回了无数战士的生命。陆抗的病也一直是由他医治,虽然始终不能痊愈,但能一直活到现在,已是十分难得了,因此陆抗一向对他十分敬重。
陆抗道:“先生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但人生有死,药石无灵,如今我自知来日无多,只想请问先生,我究竟还能活多久?”
明鹤望着眼前这位虚弱的将军,只见他目光坦然,神色淡定,毫无世人惧死之态。明鹤神色复杂,半晌,才长叹一声,道:“幼节,你知道吗?你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
“许多年前,他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那时的神情,就像你现在一样,那么坦然淡定,还无恐惧与不安。只不过,那时的他比你还要年轻许多啊!”明鹤望着桌上的烛火,缓缓忆起了往事。
陆抗心念一动,肃然道:“先生说的可是周瑜周都督?”
桌上的烛火明灭不定,烛光倒映在明鹤的眼中,闪烁出异样的神彩,那一瞬间,竟仿佛让他这个耄耋的老人重回到了激越轻狂的年轻岁月。半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想让自己重回到现实中,说道:“是啊,说起来已是六十二年啦!简直就像是上一世的事了。”
明鹤这细微的动作却震撼了卧床的陆抗,那个人,那个江东人心中永远不灭的传奇,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竟使人只要一想起,便能产生一种变回年轻的梦幻?
万籁俱寂,明鹤轻咳了两声,缓缓说道:“那是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江湖郎中,我天性冲淡不喜官场,只愿能游走江湖之间,治病救人,悬壶济世,淡泊自由度过一生,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在江湖中也小有了一点名气。
“那一年正是周都督赤壁新胜之后,在江陵攻打曹仁之时。有一天我在客栈歇脚的时候,一个吴兵找到了我,让我去救他。我厌恶战争,更痛恨这些双手沾满血腥的征人,从前也有许多人请我去军营,但我都毫不犹豫地辞绝了。只有这一次,我没有拒绝,跟着那个吴兵去了江陵。”
陆抗笑了笑,道:“没有人会拒绝的,他是那样神奇的少年英雄。”
明鹤淡然一笑,道:“是啊,我那时也真是好奇极了,我倒要看看那十年开拓半壁江山,一炬败退曹公八十万大军,江东姝丽为得其一顾不惜误曲的美周郎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我跟着那吴兵走进了他的寝帐,那些威名赫赫的将军一个个站在他的床边,虎目流泪,见我一来,悄悄让开了一条道路。我看见他卧在床上,右肋中了一支箭,很深。周都督,不,周郎,我该这样叫他,他本是那么年轻,永远那么年轻。周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俊美,即使在重伤之中也是一样。我走近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望着我,只说了一句话:‘先生请拔箭吧!’我对他说:‘你忍住!’我几乎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我拔箭的手甚至都是颤抖的,他却连呻吟都未有一声。这是一个硬汉,对我来说,那时的他除此之外与我所有的病人并没有任何差别。”
明鹤的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愤怒,道:“我对他说:‘周都督你伤势不轻,如今箭虽已拔出,但仍需好好调养,方能痊愈。’他听我说完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半夜征南将军曹仁就来偷袭吴营,他不顾肋上箭伤,硬是亲自激昂士气,指挥三军,败走了曹仁,拿下了江陵。城破的那一刻,他昏倒了,肋上的伤口开始流血,染红了他的征袍。我本来是执意要走的,可看他那个样子,终于还是不忍心,只好留下来给他疗伤。
“他在江陵城中养病不到三日,就向吴主上疏要进西蜀讨刘璋。他千里伐蜀的计划,至今听来都令人觉得不可思议。那时的他虽在重伤之中,双眸中却闪动着灼人的光芒,就像是赤壁矶上,那驱尽黑暗的火光。我看着他,只是冷笑,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江东唯一一次统一天下的机会,而周郎的心,始终是属于整个天下的。我以一个医者的良心告诉他,不要去,去就是死。他依旧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夜夜捧着那张巴蜀的地图,思虑着平定巴蜀的布置,熬尽了心血,好几次晕倒,手中却还紧紧抓着那张地图不肯松手、、、、、、”
明鹤突觉喉头哽咽,咽下了泪水,长长叹了一口气,才平静说道:“没有人理解他,包括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生何其珍贵难得,我痛恨那些自命英雄,却肆意剥夺别人的性命,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毫不珍惜的人。我以为周郎就是那样的人,我不愿再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于是我拂袖而去。七天之后,孙瑜将军亲自来找我,再次请我回去救他,我们骑着快马奔到京口,在驿馆里我再次见到了他。孙瑜将军对我说,他不忍让妻子儿女担心,因此不敢在家中养伤,匆匆回家一趟后便住在了驿馆中。我看见他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比在江陵中箭时的脸色还要难看,右肋的伤口虽已包扎,鲜血却仍是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止都止不住。我不用把脉,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我先前为了救他所有的努力都已付之东流,他却睁着眼睛,望着我的时候又带着微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我气得浑身发抖,怒哼了一声,便拂袖欲出,孙瑜将军一把拉住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泪求我救他。周郎,他永远都是那么优雅而从容,却让我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荡然无存。我甩开了孙瑜的手,手指着周郎,目眦欲裂,怒吼道:‘他自己都不要命,你要我怎么救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发火,也是最后一次。我就要向门外走去,孙瑜却始终不肯放手,最后还是周郎说:‘异仲,人生有命,强求不得,你让明先生去吧!’我回头望着他,他淡然一笑,说道:‘明先生,周瑜岂是不惜命?只是这世上惜命的并非周瑜一人啊!’”
明鹤的声音依旧平静,陆抗却看见,他静坐在烛光前,老泪纵横,泪水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晶莹,莹莹的泪光似在诉说着过往的人与事。“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我留了下来,一直就在吴营呆了六十二年。当时我听完他这句话后,赤壁,乌林,江陵,那些我见过的未见过的惨烈战场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他的长剑,他的笑容,甚至还有他肋下正在渗血的伤口都无比清晰起来,我呆住了,再不知该说什么。他却道:‘瑜不敢强留先生,只有有一事,还请先生相告。’我木然点了点头,道:‘明某知无不言。’他神色坦然,问我:‘明先生,瑜还有多少时日?’我不知为何落了泪,说:‘周都督若在京口静养,针石汤药明某定当尽心竭力,百日之后定能痊愈,但都督若执意劳师远征,舟车劳顿,明某回天乏术,都督余日可数。’他闭上了眼睛,良久良久,道:‘多谢先生!’我再没有劝他留下,只是竭尽全力地为他治疗,第二日他便力排众议,率师西行,我没有跟去,我知道他不会回来。”
陆抗闻言,那个雨夜他在雨中舞剑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那一匡九州平靖天下的宝剑啊,就挂在他的床头,熔铸着英雄不灭的魂灵,他悲吟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巴蜀的路,太漫长了!”
明鹤怆然叹道:“唉,周郎怀着一统九州的夙愿孤独地踏上这条路,却无力走到尽头。他自知有去无还,我也知他一去难归,只是我们都没有料到,他竟会死在伐蜀的路上,三年,或者哪怕一年,也许就已足够他完成平定巴蜀的心愿,可是,是非成败,一切都已成定局。我有时就在想,倘使周郎不死,这个世界,也许就会不一样了吧?”
夜凉,起了风,吹起了帘帐,明鹤急忙用手护住那烛火,却已经来不及,烛光熄灭了,黑暗悄无声息地涌进了这间寝帐。
黑暗中的两人看不见彼此,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周郎是我行医以来,第一个在我手中消失的生命,从此以后我的医术越来越精,救不了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鲁先生,吕将军,还有你的父亲,一个一个,在我的手中消失,我一个也救不了。”
明鹤一声苦笑,道:“唉,人老了,就变得絮絮叨叨的,你可不要笑话我这糟老头啊!”
陆抗却肃然道:“不,明先生一番教诲,于我如醍醐灌顶,令我彻悟良多。我想,我已经找到我要的答案了。”
“幼节,枉你如此聪明,难道还不明白我所说之意?”
“我明白的,明先生。周都督以身死国,胸怀天下,他的胸襟气度,至今思之,仍令人如仰高山,如沐日月,他未走完的路,我......”
“你这不是在骗我,你是在骗自己!”明鹤喝断了陆抗的话。“当年周郎力排众议,决然西行。只因青云之志所系,天下道义所在,虽千万人而不得不往。他虽做了我最不以为然的事,却成为我一生最敬佩的人。但自他去后,我在江东行医六十二年,这个国家如何,我看得太清楚了。我讲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告诉你,所有的传奇都已经随着那些英雄的黑棺沉入黄泉,江山依旧,如今的江东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东。而你,陆将军,我此刻必须这样叫你,你不是周郎!”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
良久,只听见一声疲倦的叹息:“明先生,我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幼节,我当年可以不劝周郎,现在却不能不劝你,你这样执着,不值得啊!”明鹤最后说了一句,悄然离去。
陆抗心力交瘁,正欲休息,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俞赞闪烁畏缩的眼神,他心念一动,叫道:“明先生!”
“怎么了,幼节?”
“请先生去叫士则过来,我突然想到了些事情,要对他交待。”
“嗯。你还有什么事吗?”
“劳烦先生将帘帏拉开吧,我心里有些乱,想看看月色。”
明鹤卷起了帘帏,月光如水,轻轻漫了进来,万籁俱寂,静得仿佛只有月光漫进时流水般的的潺潺声。
“今天可是十六吗?”陆抗轻问道。
“十七啦!”明鹤道:“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月满还缺,转眼已是十一月下旬了,日子还真是过得快啊!”他感叹着,走出了寝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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