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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他气极,一反手,雪玉在空中静静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跌进了旁边的护城河中,瞬时不见了踪影。
我大呼心疼,抢前一步趴在河堤上,不无痛心地说:“这么好的玉丢了多可惜啊,我去敦煌的路上都没舍得当呢!”
谢寒江霎时气结:“你你你……你居然还曾想把它当了!”
我看着他那越发幽深的眼眸,十分诚实的点了点头……
回到大帐,楚暮云早已等在榻边,见我进来,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榻上,劈头盖脸的就问:“你家前夫和沈小姐的美图赏心悦目吧?”
我悠悠踱步到桌前,一掌打下,茶壶茶碗啪啪落地,那边楚暮云身子一缩,小心翼翼的嬉笑道:“嘿嘿,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嘛!”说着又准备欺身上前。
我把手一指:“我要睡觉了,你出去!”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我在击鼓的声音中醒来,军队已准备拔营启程了,帐外到处是士兵忙碌的身影,昨夜的篝火已只是一堆灰烬。
清晨天还蒙蒙亮,空气中还带着些许的凉意,我拢了拢披风,看着那些往来的兵士破败的战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在列侯的催促下马不停蹄的奔忙着,沧桑的脸上布满了倦意,单薄的身躯扛着沉重的战具。我忽然想起了《击鼓》,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年代里出征的兵士久役不得归,在夜阑人静时遥望着月亮,思念妻子时的寂寞眼神。他好像跨越了千年的时间,在喃喃低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在这本该艳阳高照的都城里,突然感受到了深深的寂寞。
红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拉开了嗓门叫道:“小姐,小姐,你发什么愣呢?”
我揉了揉耳朵,不耐的说道:“红袖,你说话就不能轻点,眼看着就要进城了,不要太随便。”
红袖努了努嘴,忽然有些兴奋的说道:“我今天看见郡王殿下衣摆那有一个好大的脚印呢……”
“呵呵,那不就是你家小姐我踢的吗,谁让那家伙欠揍……等等,好大的脚印?红袖,我的脚不是很大。”我对于她的形容词十分无奈,女人能有多大的脚啊,连忙挥了挥手,“去去去,赶快收拾东西。”
没想那姑娘一边走还一边说:“可是,真的很大嘛……”
我彻底没什么话可说。
队伍进城,楚暮云当先走在前头,我换了男装骑在马上也跟着凑热闹,路两旁的百姓山呼千岁,我于是十分大气的挥手致意,引来楚暮云一脸的鄙视:“他们那是拜我呢,你跟这狐假虎威干什么!”
我仰头:“楚暮云,如果你不想两边对称的话,就给我闭嘴。”
“两头对称?”他一脸呆相。
身后忽有一不知从哪钻出的人,全身裹在黑色的披风中,看不到样子,骑着黑马,懒懒道:“她是指你那身后的脚印。”
我大喜:“真是知音啊,敢问兄台贵姓?”
那人一顿,吐出一句话:“苏幕然。还有,他身后那一脚是我踹的,烦请你不要邀功。”
这次换我一脸呆相。
自古河图洛书,洛阳便是风水鼎盛的龙兴之地,百年来繁华不减,恩宠不衰。我们绕城一周后方才回宫,一入宫,楚暮云便迫不及待的往文华殿赶,黑衣人也步步紧趋,不离左右,好像晚一步就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德顺急急赶来,一见面就跪下痛哭:“郡王殿下您终于回来了,陛下他,一直在耽蝉宫……”楚暮云咆哮道:“皇兄怎么会在那女人处!莫非是那女人挟持他?”
德顺头低得更低了,冷汗簌簌直下:“回殿下,陛下那一日在德妃处突然犯病,就,就回不来了……”
楚暮云听至此处,腿一软,险些跌倒,身后的黑衣人又一把将他稳稳扶住。刚站定,他又急忙往西南的耽蝉宫赶去。
耽蝉宫外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太医,飘扬的宫幔已被紧紧笼住,满室的檀香熏得人胸口闷得慌。尽管如此,我还是闻到了空气中隐隐透出的血腥味,混杂着苦涩的药味,还有每个人复杂的心情。德妃神色不定的坐在贵妃椅上,手指紧紧绞着手帕,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旁边碎裂的茶盏尚未清理,其余嫔妃紧紧簇拥在周围,各个表情复杂。
楚暮云直接穿过人群,一把拉开帷帐,背影竟有些微微颤抖:“皇兄,我回来了。”榻上的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透过影影绰绰的光影可见他已脸色蜡黄,他似乎费尽心力的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草,气若游丝的道:“暮云,你要……要铲除,那些……那些逆臣贼子,不要手软!”
楚暮云此时已声带哽咽,仿佛在极力的压抑着什么,拳头攥得青筋暴起,明黄的床单被他狠狠拽住。他终于是回过头来,我长吁一口气,却惊讶的发现他正愤恨的望着我,眼中戾气熊熊燃烧……
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半晌,忽然响起刻意压抑着低低的哭声,太医斗胆上前,才发现皇上已经殡天了,手指还握着楚暮云的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青紫的淤塞还清晰可见,嘴角还有未擦干的血迹。年轻的五原郡王缓步走下榻,卓然挺立在满室之中,肩膀微微抖动,抬起头才发现已是泪流满面,刚才的哭声就是由他发出的。
德顺一脸肃穆,干枯的手指捧着一卷明黄的遗诏,眼窝深陷,连身体都在簌簌发抖。未几,一道尖细的声音传遍整个耽蝉宫:“五原郡王,躬身厚德,深孚朕望。今诚危急存亡之秋,朕反复思虑,传位于卿。朝野上下,莫敢不从,钦此!”
五日之后,大历118年春三月初五,五原郡王在长乐宫登基加冕,既前灵帝楚暮笙后,玉冠流苏,暗黑蟒金龙袍,成为第24帝。
我当时同其他宫人一起跪在长乐宫外的白玉台阶上,看着百官朝贺的盛景,御座上的人手执琉璃酒杯,淡淡的微笑,仪态端庄,身姿挺拔;我看着他似是很有兴趣的欣赏歌舞,抱着软玉温香;我看着他从始至终对我的父亲与哥哥挂着客套却明显疏离的表情,眼中杀气涌动;我看着他饶有兴味的把玩着玉如意,亲手扶起前来敬贺的谢安……我知道,当他走下御座时,他再不会看我一眼,我的又一个知己,在这样身不由己的局面里,最终也离我而去。
在浩荡的队伍过后,我站起身揉了揉跪了两个时辰的膝盖,起身准备回长信宫的偏殿,王朗在我不远处凝视着,动了动嘴唇,声音却被漫天呼啸的风声盖过。我回以微笑,静静与他擦肩而过。
自从大姐失踪,长信宫就成了荒凉的冷宫,野草丛生,人烟凋敝,死气沉沉。我一人住在偏殿,夜色沉沉,竟不感到害怕。今夜繁星点点,我提着灯笼,走到了静凉宫门前。
抬头便是正矩的静凉宫三个字,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门未锁,我推门而入,所见与想象中大相径庭,入眼是一个台阁,青色沙幔随风摆动,阁中有古琴一架,弹之铮铮然似战鼓声,我站在阁中,彷如置身仙境,抬头银河如洗,一练当空。前方好似有仙景,姿容曼妙的女子正随风而舞,我看得呆了,着了迷似的竟往前走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我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脚下是空荡的草地,险些失足摔下。额头沁出冷汗,我往下看,脚下踩着一枚印玺。
俯身捡起,‘惠’字映入眼帘。姐姐的印玺就这样遗落在这里,证明了楚暮云的话是真实的,却击碎了我最后的幻想。我抬眼,十丈外一座小楼亮着灯,这样的深宫,怎么会有人居住?蹑手蹑脚的走进,我隐在走廊的阴暗处,听着那悠扬的歌声传来:“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不知何时乐曲已停,那思念亡夫的哀伤却仍不停的在我脑中回荡,轻扬的女声已转化为清朗的男声,可悲伤的情绪还在继续,我透过朦胧的窗纸见到那个宫中最为神秘的歌舞乐师无月素手弹筝,明明是风华的男子,却流露出思妇的感伤,绝代的气质在一身丧服的掩映下仍灼灼耀眼,旁边楚暮云静默良久,终是袖手离去。
我终于知道,先帝有着怎样一段不能大白于天下的畸恋,而我的姐姐,必是无意中尾随而来才撞破这一幕,两个风华姿容的男子,治国有方的明君,与伶人的两相依偎,竹马青梅.
楚暮云走出小楼,忽然仰天轻叹,尔后他望向我躲藏处:“出来吧。”
我从暗处走出,他再次说:“那印玺是我故意放在那的,你还不算太蠢,没有像先皇后那样,最终是冲入了室内。”
“奴婢敢问陛下,为何先皇后要冲进去?”
他一愣,“还是称‘我’吧,我不习惯这样的你。”
“奴婢不敢,只想求一个答案。”
“她……”楚暮云似是有些不愿想起,“她可能以为是皇兄来这儿了,便悄悄跟在后面,可那晚皇兄恰好无法来,我便代他同无月说一声,不想……”
“不想先皇后却忽然猛的推开了门,看见了这一幕,对不对?而后陛下只得如实同先皇禀报此事,先皇为了隐瞒这段畸恋,不得已提前下手,废黜皇后并使其失踪,奴婢可有说错?”
“你说的很对。”楚暮云闭上了眼睛。
“可是陛下,你现在还以为先皇后当真是发现了陛下的恋情么?”
他迟疑,忽然惊诧道:“你是说……”
我点头,“先皇后是以为自己撞见了陛下您和无月的事,这才会有那样过激的反应。奴婢想,或许姐姐当时是绝望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与别人的浓情蜜意,可她又希望您能迷途知返,才在那样矛盾的心理中故意推开门,不想……”
清风拂过庭院,小楼中的人也在静静的听,他温和的声音穿过层层帷幔:“楚兄,是我们错怪了她。”语气清淡,早已听不出之前的痛苦。
楚暮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仰头看天,我却分明见到一颗晶莹的泪珠划过他如玉的面庞。他也在叹悔么,悔恨当时那样草率的处置了姐姐,背负上一条可怜的无辜生命,激起了王家的哗变,然而现在一切都回不来了,记忆中那个身穿宫女服,梳着双髻,自称是小惠的女子,曾对他欣喜的微笑,笑靥如花,飘散在时光的长河里,他也曾懵懂的动过心么?可是权力使人疯狂,他亦不能免。
楚暮云背对着我,指着墙脚那一片盛放的曼珠沙华,不无感慨的道:“她就长眠在那,明天就放她出来吧!”我跪恩,语气平静:“谢陛下恩典,不劳各位公公,奴婢一人便可。”
曼珠沙华开得妖娆,虬枝干叶紧紧扎进土层深处,我费尽力气的一根根拔起,想到这是由姐姐的血肉滋润而生,鼻子一阵酸涩就要落下泪来,好像全身的力气被人抽去,再怎么也无法拔起一根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身后伸出,只一用力,单手便将一株硕大的曼珠沙华连根拔起,我反头,谢寒江安静的站在身后,眼中的神色深沉怜惜,只一看就让人心甘情愿的陷了进去。我扯了扯嘴角:“谢谢。”他温和的笑:“不谢。”然后我们再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这样的挖着在静谧寒冷的夜晚,和身边同样不知道要如何终结关系的男子,忙碌在艳丽的彼岸花丛里,直到现出了失踪了数月的姐姐的遗骸。我想,或许这就是命,注定了我与谢寒江的相遇,也暗合了我们最后的错过,只是这爱情故事太不完美,还没有来得及温暖彼此,就已被现实刺得伤痕累累,我们没有改天换日的能力,却最终连相濡以沫的幸福也抓不住,这样,就是结局了么?姐姐的悲剧,王家要负莫大的责任,只是这仇,该向谁报?
我的身边又隐隐传来儿歌和孩子们的嬉笑声,天边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出来,清辉毫无保留的洒满人间,依稀又是当年的敦煌,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我在黑冷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寂寞无助的连泪水也无法涌出。当我再回过神来时,只见谢寒江正担忧的望着我,沾满泥土的手在滚金的白袍上擦了擦就要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而我,抬手挡住了他。我摇头:“你不要担心,我很好,我要变得更坚强。”
他却有些似喜又忧的表情,纤长手指握住我的手腕,慢慢用力,直至手背的筋脉开始根根突起,语气却还是很淡然:“王宸,你和三年前,真的很不一样了。”
“是么?我却觉得,我老了呢。”
“或许成熟的过程就是这样吧,你还小呢,今年尚不足20.”他笑道。
“哦?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我回道。
他却不再说话,只是出神的望着我,可惜,找不到任何当年的痕迹。他终于明白,没有如果,没有当初,乌衣巷里的过往,还是湮没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我看着东方欲白,远处打更的宫人声音渐行渐近,就用外套将骨骸包住,起身欲走。他挡在我前方,忽然有些激动的说道:“宸儿……王宸,我们一起出宫好不好?我们已经误会了那么久,难道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彼此这样错过下去吗?”
“谢寒江,你不想报仇了吗?不想要谢安抵苏子都的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样问道。
他摇头:“我不想,像一个工具那样的活下去;我不想,为了一个该下地狱的人赔上自己一生的命运。”
我同样坚定的摇头:“可是,我想。你的仇恨可以放下,可王家的仇恨我无法放下,你知道的,王家已危在旦夕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苦笑。
“谢寒江,谢谢你在这样的时刻还想将我拉离危险,我知道,你还是对我有些歉疚。”
“没有!并不是歉疚,是……”他很着急的想解释。
“别说了。就此别过吧。”我颔首示意,生生挡住了他未说完的话。
他站在身后,挺拔的身躯掩在了清晨的阳光里。他清瘦了许多,宽大的衣袍轻轻的飘动,白皙的手指上还留着些许的泥土,面部的轮廓更加的深刻,使贵公子的优雅气质里又透露着强劲与坚毅,只是他的眉头深深蹙起,勉力的克制着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眼光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上移开,我转身往外走,却将刚才的情景狠狠的烙印在心里,我想:这样优秀的男子,只怕任何人都会心疼他眉间的忧郁吧,我如此,沈茗心如此。
走出静凉宫,一轮红日正慢慢升至高空,阳光明媚。
我抱着被衣服包住的骸骨,身上披着谢寒江的外袍,走在通往长信宫的路上。甬道很长,四周来往的宫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又在窃窃私语的说着什么,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会小跑上来对着衣服瞄上一眼,又很快的跑开。在没有外人的时候,这些宫女太监们才是宫中的主角,历朝历代都不乏狐假虎威的奴才,我朝也是一样。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样,我也不知怎么的走到了前殿的广场,此时正值早朝,列位臣工已陆陆续续到齐,广场上人声鼎沸,到处都有高谈阔论的大臣们。这本不是女官该来的地方,然而我一眼便望见了那个手执玉笏,身穿莽金红袍的身影,正和另一个文官在谈论着什么,爽朗的笑声不时传来,我听见那个文官恭敬的恭维:“相国大人,几日不见,精神越发矍铄,下官深感钦佩。”而他只哈哈一笑:“哪里哪里,李大人过奖了,老夫全倚仗皇后的洪福才有这些许精神啊!”李大人更是垂首:“哦?看来当日废后之事是谣传,相国大人当真是一门显赫!”父亲脸上笑意未退,我走近,他有些诧异的看着我,却在听见我的话后脸上血色‘唰'的退去。我那时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父亲,我找到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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