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

作者: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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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瓮


      凤御煊来时,我抱着暖炉已经睡着了,寒风辛凉,拂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瞬之间的急促收缩,我身子下意识一滞,睡意愈发浅,半眯着眼,缓缓醒来。

      一身褐色长毛裘绒袄正在眼前,那微弱摇曳的烛光昏暗,照得面前的面孔,半是亮然,半是阴暗。他坐在我床边,看着我睡眼朦胧,表情十分愉悦。

      “都几更天了,我以为你回御清殿安歇了呢,怎么又过来了?”

      “刚处理完边地的事情,想着还有些不放心,过来瞧瞧。”一双洁白干净的修长手指扯住被子,往上帮我掖了掖,声音有些低沉:“我不在这休息了,一身的冷风,免得惹你寒腿凉痛,又是一番难受。我坐一会儿,等你睡了,我就回去了。”

      我笑笑:“你怕我会一觉醒来消失不见吗?怎么说的如此窝心。”

      凤御煊脸上倦容易见,说话的力气不足,却依旧扯了笑容,峰眉星目,浅淡的黯沉蒙不住那瞳仁中独一无二的亮。“看看你,心里放下了,也好睡一夜好觉。我想看你,不是因为你会一夜之间消失不见,而是我想看,心里挂念。”

      我但笑不语,扯过他的手,缓缓贴上自己脸颊,一阵刺凉感浓重,贴合到皮肤之上,却在传递到心尖上时候化成一滩暖,流于心间,怕是纹理深浅各异,都遍布无虞,充实而满溢。

      幸福曾经离我太远,永远的幸福是不存在的,能感知幸福的人,都是聪明而伶俐,懂得如何在正确的角度和时间,抓住它的某个瞬间,抑或是一段光景,安心享用它。就算哪日幸福已成过往尘烟,那不过也是,拥有既是快乐的见证。

      我不愿驻足期望头顶的天,我更愿站得更高,亲自伸手去触。然后即便离开,远行,甚至错失,我亦能知晓当初滋味究竟如何,自当满足。

      那一觉很沉,我睡了多时,朦胧间听见邀月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娘娘……”

      再睁眼时,天色大亮,身边被我握着手的男人早已不在,邀月满脸笑容:“娘娘啊,您可为难死皇上了,生生在这床边坐了一夜,天亮时候你翻身时候才松了手,皇上这才敢走,生怕弄醒您。”说着,忙不迭的扶我坐起身,笑我道:“这后宫之中,除了娘娘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啊,连那凤宫的皇后都不成。”

      我侧眼看她:“口无遮拦,也不怕惹祸,整天无事生非。”

      邀月不怕,喜色溢于言表,接口道:“奴婢怎么不知道,这一夜每隔半个时辰就进来换一次您脚下面的暖炉,来来回回的走,看的哪里不是真真切切的。”

      我垂目,扶了扶自己的腰,用力挺起身,淡淡问她:“皇上这一夜都没有睡吗?”

      邀月忙着帮我穿衣,点头道:“恩,基本没怎么阖眼,奴婢每次进来都看见皇上在看娘娘睡着的样子,动都不曾动过,那叫一个深情脉脉啊。本来啊,皇上的眉眼就比别人看起来深邃,平日里看见时候,眼色厉着呢,奴婢可是从来都不敢看一下。若不是昨日遇见,奴婢还真不知道,那双冰天雪地的眼还有这种神情,娘娘您是没看见,因为皇上平日里不这样的,若你您也看见了,您都会跟奴婢一样奇怪的。”

      我闻言,心下里翻覆个来回,侧过头,疑声问她:“邀月,我平日里看皇上的眼神可有不一样的地方?”

      邀月一愣,想了想:“娘娘对皇上从来都是一样的,没见到不一样的时候。”

      “哦,那都是些什么样的?”

      “娘娘,奴婢……”邀月很迟疑,似不敢回答我问题。

      我若无其事,整整衣领,扶着她胳膊站起身,走到镜前坐下,语气温和:“既然我问起了,你也知道,便是允你说真话,怕什么,只管回答就是。”

      我拾起玉梳子,撩一缕青丝在手,慢慢梳着,听见站在我身后的邀月顿了顿声音,开口:“奴婢觉得,皇上是在娘娘能看见的地方绝对是个温柔体贴,爱护有加的夫婿,皇上在娘娘看不见的地方,像一个,像一个分别了很久不见的情郎。”

      我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回过头看邀月满脸红霞,似要滴出血一般。

      “情郎,邀月,我实在是喜欢你这个比方。”我颇为心情愉悦,转过头,望向铜镜,面目白玉无暇,下巴尖细,一双眼盈盈似有流光晃动,愈发的大。那是我的脸,我的笑容和神色,看着看着竟觉得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站在镜前再看一个跟我一摸一样却不是我的女人。笑声只有片刻回荡在房间内,乍然响起,又乍然消逝,我凝看自己的样貌,有些出神。

      “娘娘是您要奴婢说的,您还笑话奴婢。”

      “是啊,女子何须将夫婿看成自己头顶一片窄天,只能仰望祈求,却触不可及,若不能相濡以沫的公平,他不是情郎,是什么?”我含笑呢喃,望着镜中自己的眼,顿觉拂过一丝悲哀神色,如此贴合,如此隐密,若是旁人看了还觉是满怀喜悦,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苦,滋味独特,旁人不能解,亦看不清。

      或是自己已经心有挂念了?我不信天长地久,我不信海誓山盟,可我却是期望着有亘古永存的东西。

      念与知,并不能融,一个向东,一个往西,明知是背道而驰的,却还是在清醒时刻,留有半分的奢念。人,不管有多聪明,总会做愚蠢的事,不过是聪明人清醒看着自己犯傻,蠢笨的人便自以为正确的将这种傻当成信念,就似不信佛,却也祈愿得到保佑一般,连自己的觉得矛盾,如此可笑。

      眉目黯淡失光,光影凝固其中,突兀姿态,却也只是微小乍然片刻功夫,再抬眼看时,依旧妩媚生姿,春华灿烂,有心去掩,又怎会被看出破绽。

      “那我呢?到底什么样?”

      “娘娘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笑的倾国倾城,绝代风华,只是觉得,有些高不可攀。盛丽瑰姿,媚骨柔身,风华绰约,看着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我纳罕。

      邀月似乎尽量思索词汇来表达,秀美微蹙,却如何也不知到底该如何说去。“就似,太过无可挑剔,滴水不漏,却觉得不真实了。”半晌邀月憋出这句话。

      我再笑不出来,邀月眼中的我与凤御煊,竟成了这样的一对偶人。一个隐忍不露,一个巧装不露,没有一个真实的,谁都不输谁,觉得棋逢对手,然后狭路相逢,却不必两中取一,亦觉得这般所处,大家安然。

      他人人心隔肚皮,我们两人之心,防心不止千山万水,却在某些时候,只觉得这世间没有谁更能比我们贴近彼此。若是此生我们遇见的是他人,如此,他人都会幸福,就算幸福有假,也是最真的假象。若不曾发现真相,假的就变成了真的。可我们遇见彼此,幸福从此便真假难辨,他不知,我也许也不知。

      “娘娘?娘娘?”我猛地醒过神,邀月一脸犹疑:“娘娘,您今儿选什么发式?奴婢来梳,还是让刘东来梳个特别一点的?”

      我愣愣点头,摸不着头脑的问了一句:“今天腊月二十几?”

      “腊月二十五了娘娘,今儿离许太医算下您临盆的日子还有三日。”

      “还有三天了。”我自言自语,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忙问道:“稳婆都请好了吗?”

      “娘娘放心,皇上早在几日前就让刘东去请好了,连乳娘一起,一共六人,都是清白出身的,没什么裙带关系。”

      “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我的心渐慢柔软起来,宛如一块厚实的棉絮,就算上天再不公,不尽人意,终还是予了我一个完全拥有,纯粹的人,可以爱,用尽力气与心思去爱,毫无保留也好,总是值得。

      水晶帘子脆响,我撩过眼看刘东疾步走了过来,朝我一拜,上前一番耳语,我轻轻叹息,淡不可闻,嘴角浅笑犹生。

      “你退下吧,就按你说的去做,我允了。”

      刘东无声无息的退出,我看向镜子里的邀月:“就梳宫髻好了,从来不梳,偶尔想来,也很漂亮呢。”

      冬日里的衣料都是上好丝缎,贴在身上极其润滑,我最喜欢凤御煊送来的轻软血缎,邀月与清荷白日里没事,便裁些小衣,绣上生龙活虎,预示婴孩健康结实。我最喜欢的是下面一个奴婢做的小小鞋子,精致的犹如工艺摆设,放在手掌之中端看,看得我心里暖意浓浓。

      这么小的生命,即将因我而生,有我抚养他长大成人,看他结婚生子,的确是一件温暖的事情。
      午后刚过,我在榻上看书,清荷从外面进来,说是哥哥来见,我心下里欢喜的很。

      哥哥因为年初的大婚,因此未能随乔征出站边地,只是暂留将军府,等大婚一过,夫妻二人就会搬入新建的驸马府,然后凤御煊还有另行安排。

      再见哥哥,他依旧俊逸风流,一身牙白暗色雪缎,绣上深蓝色的挺竹,那番姿态,任是看见的人都会细细端详一番。哥哥的相貌俊美,不输凤御煊,不过前者清爽温良,后者冰冷淡漠。

      “蓅姜,最近可好?我之前闻你病重,请皇上准见,可皇上不允,只得在宫外等消息。我与母亲,度日如年,生怕你出了意外。若是不如人愿,他日一别,变成永别……”哥哥严重的润色依旧,他伸手扶我额头碎发,微有颤抖,源源热感传递到我脸颊,似能烫出道疤。

      他声色低沉,并不敢看我眼,只目光定在我发间,已然失去焦点,隐忍道:“我的蓅姜,竟吃这些苦,为兄难安。”

      我再忍不住,扑进哥哥怀中,感到喉头愈发收紧,胀痛难忍,我已是尽力克制,生怕流出泪来,溃不成堤。

      哥哥的手,轻柔划过我的青丝云鬓,慢慢延伸到我的背后。我记起儿时,躲在柱子后面,看见华瑞莹哭泣时,二娘将她拢在怀里,摸摸她的头,轻抚后背,闻言软语,我那般羡慕,心尖上急速窜过疼与恨,硬生生别过目光,不愿再看。

      童年的回忆太过深刻,就似一根针,穿头在心头肉上,时时隐隐作疼。

      “宫中不比家里,我知道蓅姜能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可难免孤单寂寞,年后大婚之后,我肯能要去边地随乔征将军作战,以后见到蓅姜次数亦会更少。我惦记你,会给你写信。蓅姜不曾是一个人,哥哥会保护你,还有你的孩子。”

      我无言以对,心思百转千回,迂回蜿蜒,终于有这样一个人,无私给予我他竭尽所能的爱护,或许微不足道,但那是他能尽之所有。

      这种外臣私下里回见嫔妃的时间有严格限制,即便是兄妹或父母子女,也丝毫不例外。哥哥只待了半个时辰光景便匆匆离开,带来的东西不少,有我喜欢吃的莲蓉糕,出阁之前最爱看的书,还有一包新衣。

      我拆开包裹一看,是毛皮做的护膝,比一般的要长许多,能包裹住膝盖和小腿,看起来并不算厚重,却格外密实缓和。还有几件婴儿穿的里衣,做的极其精巧,上面绣着我喜欢的莲图。还有一枚金质长命锁,包裹在红绒布之中,看的十分扎眼。哥哥说,东西那是母亲这一个多月赶制来的,金锁做了多时,都是生怕来不及给我用,所以让他赶紧送进宫来。

      人走以后,东西摊了满床,我看着它们,静坐了许久,都不想说话。

      临近年关,宫里宫外格外繁忙,眼看离临盆时间愈发的近,我临产的症状也逐渐明显起来。一日比一日辛苦,心里却还关注着另外一件事关重大的事。

      张允陈荣握在我手中,连认罪的状都写了,可我抓他们并无意义,我要他们共出的是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刘东说起事情安排颇为周密,消息也不会错,入瓮之君,就会在今夜,自投罗网。

      腊月二十八,在百姓之家已是年货备齐,做好新衣,就等除夕的到来。宫里热闹一片,回廊之中的宫女太监如蝼蚁穿梭,各宫嫔妃用度分配,各有各份,但凡受宠者,必是姿态鹤立鸡群,往往是人来人往最热闹之处。送入兰宸殿的东西多不胜数,大半是凤宫里差人送来的,衣食之物,多不胜举。

      下午时光,云又低了下来,冷风停了,温度略有回转,这是雪前征兆,我开窗,面前一池冷清,觉得格外破败不堪。

      不多时,雪落纷纷,无声无息,白日的雪不如夜晚那般唯美,反倒有一种悲伤,看它落满地,白的太过肃穆,盖住红墙碧瓦,就连着那份光鲜一并遮掩,这诺大皇城,一眼望去,空旷哀寂,心口总是沉的。

      雪一直下到日薄西窗近黄昏,一直没停,仿佛要淹没这楼落庭阁里一切隐蔽悬秘的人世,我横下一条心,欠我者,必百倍千倍还来。

      凤御煊今日不在兰宸殿过夜,刚过掌灯时候我们便去了储物房。雪夜见不到月亮,只有天空微亮的橘黄色洒在铺天盖地的白雪之上,不如月色明亮,却仍旧有羸弱的光线。

      房间里没有掌灯,没有暖炉,四下的窗关的密实却仍旧能感到无处不在的冷风,我坐在最靠墙的一边,身下的毛皮毯子也搁不住冬日的寒凉,手中热茶,从烫到凉,换了几次,我从未喝过一口。

      雪色晕黄,在薄薄窗纸上析出微弱橘色的光,片刻过去,隐约可见似乎有黑色人影,越走越近。屋子里的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看那人影在门前迂回徘徊了一阵,似乎正在张望四周。

      这个光景,各宫的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奴婢们还会有走到,忙碌除夕的准备。如今兰宸殿的部分人也调去其他地方一些,帮忙操持。

      于是,这人趁着月黑风高,疏于看守的晚上过来,的确是摸清了状况的。门被咯吱一声从外推开,冷风肆虐而入,那人佝偻着背,侧着身子进了来,转身小心关了房门。黑暗中四下寻找想要的东西,侧耳听了听门外无声,便走进架子边,从上面抱下一口矮坛。

      十分迅速的掀了盖子,将其中东西倒在一边铺好布料上,再从身侧解下一包东西,欲倒入坛中。

      他刚要倾入,我哼笑一声,轻轻问了句:“时辰刚刚好,不知道这武陈记的桂皮腌梅还新不新鲜?”

      那人闻言一慌,手中东西吓的撒了一地,慌乱中便往门口处跑。一抹火光从暗黑的角落里燃起,我端坐椅上,看见被烂在门口处的人,面色青白,一脸惊异,瞠目双眼,欲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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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新更,祝看文愉快,请勿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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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雾重重,连环阴谋,困兽犹斗中的爱情何处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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