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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幻真岂此刻形容
站在那扇锁住的门面前,流川不由地屏息。房内寂静无声,空坟一般。他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握门锁,铁锁被扭脱落地。门开了,里面一片黑暗。一阵阴霉之气扑面而来,隐隐犹含血腥,流川定了定神,才发现屋子是空的,地上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他……”心底涌起最坏的猜想,流川扶住了额头。他蹲下,俯在那片血迹旁,努力找着,哪怕些微的线索。但那里除去有人曾靠坐的痕迹和一些来去的脚印,再无别的蛛丝马迹。心下正在不安,他突然发现屋角幽暗之处,插着一枝已经枯萎的细竹,平常如弃物,极易忽略,流川认得。他伸手拿起那枝细竹,最上面一片竹叶,被拧成一只哨子,随手而为,很是从容。他起身走到窗边,才发现锁被细心撬开过。这捻叶为哨之人,当是安然遁脱了。流川心下一松,只觉天地皆空,百感交集,不知是悲是喜。
“他竟一直带着这东西……”想来自此叶离枝,春夏之间至于今日,已匆匆半载,此时叶哨在手中轻轻摇曳,于流川恰是当年那悠然自若的笑意,顿时前尘旧事一齐涌上心头。“但他既然无事——为什么不现身见我?”心头又涌起无端猜测,流川心怀怅然,走下山去,也不理那屋子坏了的门锁。既然仙道大约无事,泽北也已逃走,他也不愿和山王弟子胡乱再起冲突,便决定直接从后山离去。
方才心情大起大落,似已耗尽他的精力,流川索性拣个人烟稀少之地,靠着一棵大树躺了下来。半阖上眼睛,正在寻思下面该如何是好,是否要去探查那人的下落,却听见不远处马蹄声匆匆而来。蹄声得得,竟让他无端烦躁;睁开眼睛,却讶然轻呼,流川一跃而起便到了那人的马前,对方面色一惊,双手掣处,马已听话停下。
那竟是多日不见的藤真,风尘仆仆,面色泛黄。二人此时相见,各怀心事,因此虽然有惊喜之情,也难以流露于神色中。流川见藤真形容憔悴,眉宇间犹带阴霾,想起雅子之死,阿神之去,以及江湖传得沸沸扬扬的牧的死讯,知道他心痛神伤,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安慰他。藤真将马系在树上,抚着额道:“难得见你,本该同你去小酌几杯,只是此时我急于追踪深津,只好改日再谈了。”竟像遇到麻烦难办之事,眼睛里疲惫又隐隐透着兴奋。
流川奇道:“深津到过这里么?”泽北逃走方向,本来并非此路,深津竟朝这个方向来,实在有些蹊跷。
藤真点头,扶着马鞍道:“应当是经过此地。我方才前往山王,却听说深津亲自追捕门下逃亡弟子,已经不在。但他一路不隐形迹,所以我便沿途追踪而来。恐怕要问清山王与那件事的干系,非得找到他与泽北两人不可。”
流川听到泽北名字,不禁变色道:“泽北与此事真有干系?”
“我在山王听说,深津昭告山王弟子,泽北实是那为乱江湖的罪魁手下第一重要之人。”藤真目光明利,道,“但若果真如此,泽北事发逃走,去而复返,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一面之词他是不信的,但必得找到一人,才好确信。门派纷争,常见事,亦有那起借外攘内,变生高位的。
流川摇首道:“有人陷害泽北。”
藤真眸光如电,向他射来,道:“你确信?”
流川微微一怔,又想起长兴客栈,思索一阵,扬首对上藤真目光,道:“是的。”便将自己和仙道救走泽北之事说给他听。
藤真一惊,捻起一缕鬓发,道:“这么说,深津设计陷他,是你们救走泽北?”
流川道:“是。”
藤真忙问道:“那么仙道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知原来这两人围着泽北,已涉得那么深。
流川闻他此问,无端涌起不祥之念,用力定下心神,把从野边那里听说仙道受伤,但自己找去之时,仙道已不见踪影之事说了。藤真听了,轻叹一声,点点头道:“若当时不曾重伤,他必平安,我谅深津也不敢拿他怎样。只是他却避不见面……”流川急了,藤真却转了言语,声音如雨过春江道:“仙道如此做,必有他的道理,你也不必胡思乱想。”其实此时藤真心里,却在怀疑仙道是因自己受伤,怕流川担忧,才隐身不见;若存斩断情缘之意,倒不像了。风流之人,情有所钟,必情深入骨。深情之人,不轻言死,不擅舍生。藤真宽心,但见流川光景,知胡乱猜测,只会惹他徒增忧恨而已,便要搁下不提。却听流川问道:“你刚才说‘去而复返’是什么意思?”
藤真踌躇一下道:“我听山王弟子说,泽北逃去之后,深津怕山王遭袭,重蹈丰玉覆辙,令弟子留守,只身一人前去追赶泽北。但深津走后,泽北竟又现身山王,被众弟子发现,寡不敌众,夺马再逃。山王弟子猜测,他必是隐藏了什么秘密,当时匆忙之间,不曾带走,才又回来想要取去,所以此时正在泽北住处和各隐蔽地方搜索。”
“他……现身山王?”流川一时怔住。
“是。”藤真眸光流转,“你当真不怀疑他么?”
流川沉默顷刻,道:“虽然不知道动机,但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这个人……”藤真抱胸沉吟,突然低呼一声,盯着流川道:“流川,他果真是你所信任的朋友?”
流川虽识得泽北已久,却是第一次听人以“朋友”二字称他之于自己,想起从前牧的话,不觉一愣,见藤真双眸熠熠,等他回答,便道:“是。”
“既如此,你赶紧去追他吧——不,去追深津。”藤真拍上流川的背,催他快走。
流川一脸愕然道:“难道深津……”
“是,他是特别为让泽北追上他,才故意张扬形迹的。”藤真蹙眉道,“但耽搁了这许久……恐怕……”
流川见他神色黯然,失色道:“你的意思是泽北——”
“我也希望我猜错……”藤真原地踱了两下,抬头道,“或者现在你去,只是自蹈险地;但既有万一之机,你若不去,一定会遗憾终生……乘我的马。”他附在马耳上低低嘱咐几声,将缰绳解下递给流川。流川接缰在手,那马有几分不安,藤真轻拍它的颈子,马长嘶一声后安静下来。流川翻身上马,它竟出奇地温顺 。“它大约也知道将要面临易主的命运了……”藤真摇首一笑,“去吧,千万小心暗算。”
流川点一点头,也不问藤真将往何处,策马而去。藤真目送他,转瞬已不见一人一马踪影,他折转身,一径踏上来路,向山王去了。
枯枝衰草支立,初冬景色,萧而不索,寂而有韵,一道身影,飞掠而过,矫若游龙。
藤真本性雅之人,却没功夫欣赏。时间如东至的日头,紧迫在后,没功夫伤心,没功夫消愁,没功夫感慨。天已冷了,呼出的水汽凝成白雾,透过白雾,前面会有什么,下一站能是终点吗?藤真觉得自己真是累了。
“藤真健司,求见山王掌门。”嗓音清亮,隐隐有两声回音。
山王掌门避世已久,高居群峰之间,悬空崖上,除几名日常洒扫之人,纵然山王弟子,也难睹其面,而外客更是一律谢绝。此时深津不在,一干山王弟子见藤真竟提此要求,有几个露出不满之色,只是对他的武功心怀忌惮,故不曾发作,勉强打发了一名弟子去禀报,心里也估计着掌门会下这个逐客令。那弟子回来却道:“掌门有请藤真公子。”下面众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有人冷笑暗道:“好大的面子!”却听那弟子续道:“只是掌门已经退隐,不问世事,悬空崖上,禁绝刀兵之气,因此请公子将身上一切有关之物留在崖下。”众人不觉松一口气,夜离自出鞘之后,从未离主,更有“剑在人存,剑毁人亡”之言,今令藤真在此解剑,如何能够?掌门提出这样的要求,必是婉言谢绝之意,几人蹙起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藤真却看着那名弟子,神色莫测,看得人发毛。“难道他竟要强行上山?”藤真若发怒拔剑,此处所有人万难应付的。众人正在忐忑没有将留守在外的弟子都叫了来,却见藤真展颜一笑,道:“入乡随俗,那是自然。”众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竟真的将剑摘了下来!
藤真将剑交给一名山王弟子,那弟子捧着剑,手竟不由颤抖起来,却又不敢落下,牙齿格答答打个不住。此时深津不在,其余弟子是松本稔地位最高,见他这副样子,摇了摇头,命他将剑放在偏殿,好好看管,那弟子忙不迭点头,却挪不动脚,只是偷偷瞄着藤真。藤真却已转身随那弟子而去,对夜离竟不暇一顾,只留山王众弟子仍留在大殿之中,面面相觑。
* * * * * *
流霞已尽,夜幕半垂,群峰之间,便是山王最高之处——隐退的堂本掌门所居之地悬空崖。同来的弟子和洒扫奉茶的仆役都已退下,静室寂然,一灯如豆,惟有时时棋子落枰之声。棋盘一端,葛袍黑须的老者,便是山王隐退多年的掌门堂本。
“这个时候你竟会下这样一着,真是出于我意料之外呢。”他的面貌并未见得特别的苍老,落下一枚黑子,袖中伸出的手臂竟瘦于枯木,松弛的皮肤如干老树皮附于其上。“如此不顾安危,轻易深入,最终必将落到前后交困,进退两难之境,难道之前你就没有想过这一点么?”
“即使我顾忌畏怖,迟疑不前,掌门也仍然有别的方法对付我吧?”对面的人眉睫轻扬,一双冰蓝色眸子如初阳照于深潭 ,隐隐有流辉闪动,“既然如此,我宁愿掌门也有一点意外,不至于以为全局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仅仅是为这样的原因吗?”老人嘴角一动,却又摇了摇头,“你来得太快。”
“抱歉。”藤真拈起一枚白子,淡淡道,“不得不尔。”
“想必你来见我,也不仅仅是为闲聊下棋这一类小事吧?”老人笑了笑,“那么请说。”
“我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藤真拈子就枰,道,“在此之前,你用泽北分去我的注意,其实是很成功的——我也始终以为,他必定与此事有什么瓜葛。”眸光仍是淡淡流辉若东升之月。
老人颔首,仿佛长者在倾听子侄的叙谈:“那么你现在是为何改变主意?”
藤真浅笑如晦:“因为流川。”
“流川?你遇到了他吗……”这个回答令老人感到几分意外,“我以为他始终在此事之外。”
“是的,相比于仙道彰,他离这件事更远。但是有一件事不是你的谋划能够左右的——”藤真说,“他认识了泽北,并且信任他。”
老人微微一哂。“所以你改变对于泽北的猜疑?”藤真以目光表示默认。“你追踪他如此长的时间,判断他却要依靠和他不过会过几面的流川的意见?”
“不错,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偏见之中。”藤真微笑如绽,“我亦不免私心偏见,而流川却不同。假若我在这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么便是他 。”
“这样的话会让别人感到遗憾的。”老人摇头笑了笑,“那么你得出了怎样的结论?”
“泽北并非为隐藏的什么秘密而回来,他回来只有一个目的:他自以为遭逐于门,也不再指望有辩白的机会;但是他却还想做最后一件事,也就是——拜别他最敬重的恩师。”老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对面的年轻人,有着机谋韬略的年轻人,“大概从他的师父避世以后,他始终无缘得见吧?是深津等人的安排也好……是你的用意也好。总之泽北的确是遵从了师命,但是,最后当他自以为将永远离开山王的时候,他终是忍不住悄悄去辞别他的师父了。只可惜……”他顿了一下,薄薄的月色透窗而入,掩去他的眉宇间的一丝阴云,“他却发现,师父竟然是假的。然后,这位师父向他出手,并且伤了他。”老人长长叹息了一声。
藤真摩着一粒棋子,终又放回棋碗:“受伤之下,稍一不慎就会送命,只要这群人中有一个人听命于你,他就算说出真相,也很容易被挑拨起的众怒毙于当场。他只能逃走,去找山王真正掌握实权的人——那个人可以控制山王,可以听他说完话,可以为这个可怕的秘密做出决断。”藤真轻轻地冷笑一下,“但是泽北荣治,竟然没有想到一点——这个人,或许在他之前就已经知道那个秘密,并且已决定借此机会杀了他。”都是棋子,为何那般不爱惜呢?他将一粒棋摆在角落,放活了小小一片。
“你以为深津才是我手下的那个人?”
“不,在你手下,大概没有什么‘第一重要之人’吧?所有人都不过是随用随弃的棋子而已。深津也没有如此大的志向,知道了你的身份以后,他既不敢揭露你的身份,也不敢借此从你手中夺权或者是威胁你。尽管寄身于山王,但是你的存在无损于他的权势——而门下武功第一的泽北,才是他真正忌惮之人。”藤真叹了一下。
“身为掌门弟子,有何可以忌惮的呢?”老人冷笑,“何况泽北这次蒙冤被逐,同门并没有任何一人为之不平。”
“那便是问题所在。山王弟子之间,各为私己,关系疏淡。所以,深津也并不如泽北更得人心。他的掌门地位一旦动摇,其他人很容易便会选择武功更高的泽北。他早想除去泽北——但武功既不如人,依靠他人又容易授人以柄。”藤真眉宇间泛起略带讥诮的神情,“所以你的存在是他绝好的机会。”
老人神色不动。“是吗?”
“假如不是他提供可乘之机,泽北要避过其他人的发现而到此地来见你,并不容易。”窗外星子映得窗内眸光闪若寒星。
“原来深津也不是完全的糊涂……”老人哈哈一笑,“这么说,他先离开山王,是为了一旦泽北逃脱,便可以在单独相见之下,杀他灭口了?”
“易如反掌,因为泽北已伤在你的手下,何况是趁其不备。”藤真苦笑一下,“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局,而泽北完完全全地被套入其中——泽北荣治,真是个笨蛋啊。”讲到此,他也不觉泛上惺惺之恻。
“身边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他又能如何选择呢?”老人垂下目光,似也有悲悯之意,“不幸而已。”在泽北心里,大概也希望能够与流川长久相处吧?但是身处山王,又为他人的命令所牵制,一生竟只得匆匆几面而已——藤真想到此处,也不禁叹息一声,似乎已忘记面前乃是他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强敌。“不过,活在无尽的疑惧之下,或者死于天真的信任之中,到底何者更为愚蠢或是幸运,也未必可知。”
这话似乎勾起藤真一点感慨,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黑白纷纷,胜负似已将定。收关之际,他终于发问:“你到底是谁?”
“你想要依靠什么来做判断吗?”
“不。”藤真目光中闪过一丝迷茫,倏忽即逝,“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关心。无论你曾经是怎样的人,在你选择扮演另外一个角色的时候起,那一切就都不存在了……是的,你不过是一个——”他抬起目光,仿佛要从面前那张面孔中探测到某些秘密,“不存在的人而已。”
“不存在的人吗?哈哈。”老人仰首一笑,“我的确希望你这样想……”他的手缓缓抚摩着双膝,仿佛腿已经坐得麻木,“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些,为什么竟敢解剑而来呢?”
“如果带剑而来,就永远不可能坐在这里,也就永远没有证实我的猜测的机会了吧。”
“但是现在证实了又怎样呢?”
藤真注视着他,容色竟前所未有的沉静,他沉静着没有回答。
老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的定力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不敢。”藤真淡淡道,“这确实是出乎我意料的。”
“是的,这件东西之前从未派上用场,你大约也料想不到它的功效吧?”老人的目光投向身边,灯芯上一粒火苗毫无出奇之处,在窗外透入的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但你不必责备自己的疏忽——即使有所防备,世上也几乎没有人能够抵御它。”
藤真微笑一下。“这样你就算是赢了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的,即使杀了你,秘密也很快不再是秘密。可是你不明白吗?”老人拈起一枚棋子,放入棋盘,“这一局完全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你就是棋局的终结——而之后将要如何,我是并不在乎的。”
藤真神情微变,似有一丝惊异,然后归于平静。
“到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镇定,你大概也已怀着必死之心了吧?”从盘中取出一片已被困死的白子,老人笑了笑,“但是我有一个疑问——你真的认为,一个人能够付出的最高代价是死亡吗?”他衣袖轻挥,灯一闪而灭,室中只余淡薄如水的月色。“你一生中最大的恐惧,并不是死,而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你拒绝他人的选择与安排,想要依靠自己来决定自己的一切,乃至生死。可是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人,他们没有天下无敌的剑法,更无选择的权力,他们在厄运到来之时无法逃脱,命悬于他人之手甚至求死不得——你是否真的以为,拥有了武功或者别的什么特权的话,就能够与他们有所不同么?”
他的目光落在藤真的左手上,那只手始终搁在棋盘旁,从很久之前就没有动过。“现在你可以试一试,你是不是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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