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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春心空付落花前
明湖如镜,石塔似雪。
藤真飘落在最高一层的飞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牧掌门?”
“藤真……”牧凝视他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的脸庞。藤真也凝视着他,目光里似乎没有一丝感情。牧莫名地心疼,见到藤真,他总是不得安心,却又时时想见,“你究竟想要什么呢,藤真?”
冰蓝色的眸子里泛起他独有的,带着冷嘲的微笑。“我么?我什么都不想要。”
“不。”牧盯住他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难道你不希望有一天真相大白?”
“真相大白?”藤真的笑容未褪,声音却很忧郁,“告诉我,牧掌门,这世上有没有永远无法证明的真相?”
“藤真……”
“你知道藤真家与赤木家的仇怨是从何而起的吗?”
“我听说赤木刚宪的父亲本是杀人抢劫的强盗,一次做案出来被你父亲所杀,赤木刚宪立誓复仇,拜入安西大师门下,后来又习学邪派武功,堕入魔道。”
“如果我父亲当时杀错了呢?”
牧一凛,想不到藤真竟会怀疑到自己的父亲头上:“难道你找到证据了?”
“没有,”藤真淡淡道,“但是赤木晴子,却决不认为她父亲是做那一种事的人。”他开始怀疑家人了,是不是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还剩下多少信任?信任这个世界。他把信任放在哪里?
“她又能多了解她父亲呢……父亲对儿女也一样有谎言。”说这一句时,牧的声音里竟有种轻轻的颤栗,像已经触到他内心的什么秘密一样,“难道你宁可相信小女孩的想法,也不肯信任你自己的父亲吗?你在怕什么?”即使是父亲也会有隐瞒,但是,父亲是可信的,我们都有隐瞒,所谓自欺欺人,但是我们都是可信的,即使被全世界背叛了,还有人靠着自己活下来,藤真,你知道的,你甚至参加过那场盛大的华美的葬礼。
藤真看着他,仿佛要反过来看穿他的内心一样。“我不是在怕什么。我只想问问你是否真的以为你能够知道真相,是否真的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该做的,还是,你只不过是想要把一切都纳入掌握之中呢?”因为你是王者,我是想挣脱网的鱼,网内的日子会安逸,网外的世界也不一定更好,但那是我浮舟的地方,日月升起落下。
牧摇摇头。“不,你错了,我想掌握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罢了。”王者也会忧郁的,当他们担心的时候,他们会比谁都忧郁,他的声音掩饰不了,“真相吗……我想仙道比我更在乎。”
“那你又究竟想要什么呢?”藤真冷笑,“替我挡回去那么多次所谓正派中人的出手,这不是海南掌门的责任吧。我是不会领你的情的。”世上有单靠自己活下来的人吗?有人说人不能单靠自己活着,但是依靠让人痛苦,人生即选择,这次不过是在死亡和痛苦之间选择而已。
牧的声音缓慢但清晰。“我想要求的,只是与你的公平一战而已。”
“海南的掌门与我一战?”
“不,是我牧绅一与你藤真健司一战。”牧加重了语气,“我不会让你与整个海南为敌的。但是,听着,藤真,我要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交手的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也不为任何理由。”
藤真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讶,突然转为一笑:“牧掌门,你知不知道,绝对没有人能要我去做任何事?”
“我知道。”
“但是,这一次,为了我自己,我答应你。”说这句话的时候,藤真的声音很疲倦,却有种如释重负的味道,他要走了,得到了答案,便要比先前更清楚地活着,在还活着的时候。
“等等。”藤真回首。“如果……”牧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你先遇见的是我,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吗?”
藤真看着他很久,道:“你真的想得太多了,牧掌门。如果我根本就没遇见过你呢?所以,如果……实在是个很多余的词……”他没有再说下去,衣袂翩然,轻点几下,已从塔顶飞身而下。牧略一踌躇,追了下去。“你要去哪儿?”
藤真回头,很是讥讽:“你还是以为,一切都会在你的掌握之中吧?”
牧一怔,藤真已经纵身而起,跃上了平静无波的明湖,湖光点点,顿时又归于平静。牧苦笑道:“你果然还是这样的脾气……连一个让我送你走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 * * * * *
流川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醒了,枕边那只玉蝴蝶让他怔了好一会。披衣而起,却看见了独立庭中的阿神。玉笛在手,空然无声,只是静静反射残月的余光。
“醒了吗,流川?”
“仙道不在?”
“他出去了。”阿神淡淡道,“他的轻功的确很高。”
流川不是没见过仙道那些神不知鬼不觉来无影去无形的日子,但这一次却不由牵肠挂肚起来。白痴果然会传染啊,流川钝钝地想,他慢慢地学会这个江湖的思考方式,慢慢地试着让自己想得更多,慢慢地发现自己的烦恼也更多,慢慢地他习惯于有人分走他的烦恼,这个人又走了。
阿神的衣服已被夜露浸湿,独立中宵待晚归,他在等吗?他总是在等着,不是即将等待,就是正在等待。“我在等他回来。我想我该走了。这边已经没什么事,我还真记挂着翔阳山庄。”
等待的个中滋味,好尝吗?这么多年,尝透了吗?江湖如戏,每人一个小戏本,他的总在台前,你的在台后,谁的更精彩,是观众清楚,还是演者清楚。
“当然……只要看他的表情就能猜出来……”阿神像在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一样……只注视着他一个人……你永远也不会用看他的那种眼光看我吧?”流川望着阿神,他在思考,很慢很慢的。“是的,我的确在嫉妒他,我现在才发现,从八年前起我就在嫉妒他。”阿神回望他,“很可笑吧……我从来没有潇洒过,我曾经非常非常的努力,只不过想要变得比他更强,想要有一天拥有能够盖过他的光彩,有一天能够吸引到阿牧的目光。只可惜,”他凄然一笑,“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 * * * * *
仙道在路口一家小店的窗前,就着透出的微光,发现了红砖画的第一朵杜鹃花,随随便便就像孩子的涂鸦,混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涂写中。花瓣指着一个方向。仙道苦笑,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被人这样牵着鼻子跑了。可是他还是得去,非去不可。他熟悉的杜鹃花,就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开了一路,淋漓的一路。
黎明时分,仙道终于找到了最后一朵杜鹃花的标记:苍白的树皮上刻着鲜红的花朵,却不再是随便勾勒,精致得仿佛文身一般。仙道看到那一片断壁残垣的时候,才想起来,这是摄魂山庄的废墟。
这里的主人,曾是人人丧胆的魔头,号摄魂侯 。尤擅机关密道,当时七大派联手围攻摄魂山庄,进庄受无数暗袭,死伤百计,最后虽然搜遍全庄,但摄魂侯全家,却始终不见踪影,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逃脱的。据说,当时入庄的各派高手,后来都被报复,多人横死,几年后此事才平息下去。至今这里仍然是可怕的禁地,传说里面机关无数,十闯九陷。
一个人落在他的面前,却是福田,神色古怪,既非欢喜,也非伤心,是竭力压抑后的扭曲。仙道知道这个师弟素来不喜欢自己,不过这等古怪表情却是头一遭看见。福田不发一言,只转身走进破裂的大门,仙道不由跟上。福田就这样带着他走进那一片神秘的废墟,走过破败的长廊,走过倒塌的厅堂,推开一扇门,已入了山腹,里面重重门户,别有洞天。越野就站在一个石室前,身后一盏长明灯映着他的影子。福田就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召唤似的,一步步向越野走去。越野轻轻地拥抱住他,带着异常温柔的神情,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就像是最痴情的情人的倾诉。仙道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等仙道再回过神来时,匕首的锋刃已经从福田的背后穿透而出。越野抽出匕首,鲜血就喷洒在他的衣襟上,斑斑点点,如一幅艳红杜鹃。越野轻轻地把福田放下,仙道想要止住那流淌的鲜血,越野道:“没用的,彰师兄,我至少还知道心脏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他爱我,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爱他。”越野微笑一下,在摇曳的光焰下说不出的诡异,“这样不是更好吗?他早就知道,也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仙道觉得诡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我错怪他了……”越野望着福田,尸体的脸上竟也带着种奇特的微笑。“彰师兄,进来吧。”
石室里灯光昏暗,让人没由来地感到闷热。越野望着仙道,声音飘缈如若隔世:“你记不记得从前在陵南山,我们的窗前也有一树杜鹃花的?是你亲手从山里移来的。”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给它画了很多的画。”
“是的,那时我说,要是我们一直呆在画里就好了。真的是一段快乐时光啊……很短,但很快乐,对不对?”
“是的,很快乐……”
“直到有一天,你答应了一个小女孩,在她离开的那天,要送一束花给她?”仙道回忆,确有那么回事。“可是到了那天,你却发现,所有的花都被摘光了,连那棵树也被连根斫断。你对着它发了一天的呆……从此你再也没有种过杜鹃花,我也再没有画过。”
“难道……那时是你?”仙道愕然,“为什么,越野?”
越野轻声地笑,在石室死一样绝望:“你不知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不想你把它随随便便送给别人!”
“可是……她是真的喜欢那树花啊!”
越野大声道:“可是我一直以为那是我一个人的花!”
“你……”仙道叫出了越野的名字,“你一直都没有明白一件事,宏明!”
“不,你错了,彰师兄。”越野的眼睛里竟盈满泪水,“我今天让你到这儿来,正是因为我突然明白了!”
“你……突然……明白……了吗?”仙道喃喃,“那我呢……我明白了吗?”匕首柄被递入了仙道手中。“杀了我吧,彰师兄。我想死在你的手里。杀了我,你可以在我的怀里找到机关的出口图,然后这里会被封闭,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仙道好象根本没明白他说什么,他的脸上带着迷梦一般的表情,似乎又回到了那满树杜鹃的时候。越野的表情也像在做梦。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
突然越野全身一震。“动手吧,彰师兄,不然就太迟了。一个时辰后,巨石就会封住这里的出口,那时,就算你知道机关也出不去了。”仙道摇了摇头。越野轻叹:“从小我就觉得你的心太温柔了,彰师兄。”他把匕首接了回去,“那就只有我杀了你……”
匕首冰冷的锋刃一点一点刺进了仙道的胸膛,极轻极慢。仙道可以感到那种缓慢的轻微的痛楚,就像心在一点一点裂开。他本来有很多方法可以闪开,很多方法可以制住越野,但他却一动都没有动。他突然觉得很疲惫……很空虚……什么都不愿再想……什么都不想再做……是的,你……杀了我吧。
* * * * * *
流川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是一种从心底慢慢袭上来的哀伤,好象在送别某个永远再也见不到的人似的。“我要去找他。”
阿神一愣:“你知道他去了哪吗?”
“我不知道。”
“那你要上哪儿去找?”
“我不知道。但是,”流川道,“我不想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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