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深

　　二月望，花朝节。
　　春序正中，百花正放，最堪游赏①。

　　北郡城近来并无战事，不见硝烟，百姓们安居乐业，也爱凑这样的热闹，纷纷出郊游玩，赏花看景，怡然自得。

　　萧清河早已痊愈，也带着萧玉宸，还有被他囚在府中，晾了半个多月的菀雨梨一同出门。

　　这些时日，菀雨梨早已生无可恋，想到那三个月被罚没的例银，心便一阵阵疼。
　　以至于她再次被禁足，也不怎么在乎了，只想着既不能走，就盼这三个月能如梭，眨眼便过去了。

　　可掰着手指，盼星星盼月亮，日子却一天天难熬。

　　所幸还有萧玉宸每日来她的院墙之外，故意耀武扬威。
　　可他说不过她，每每铩羽而归，这便是她唯一的乐趣。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今日她与萧玉宸一块相对而坐，在马车里头，尽管萧清河如一柄锋利的剑插在她们二人之间，她和萧玉宸也仍旧大眼瞪小眼，用眼神交汇了数百回合。

　　一路出城，到了郊外踏青的好地方。
　　一下马车，两人都还未细细欣赏好花好景，萧玉宸便鼻孔朝天，气呼呼地说道：“坏女人，你都这个岁数了，竟还和我这样的小孩子斤斤计较，也不害臊！”

　　菀雨梨偷偷瞄了一眼萧清河的背影，不知他在吩咐下人做什么，总之没看这边。
　　她立刻飞快地扯了扯萧玉宸扎着的小揪揪，力气用得不大，但毛绒绒的手感不错，“小王爷，我也是小孩啊，我才三岁呢，你知不知道？”

　　“笨蛋女人！别对我动手动脚的！”萧玉宸涨红了脸，小脚跺在嫩绿的草地上，“你连术数都未学过吗？连自个儿几岁都数不清楚？”

　　“是啊。”菀雨梨回答得理所当然，一脸“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模样，“所以我比小王爷还小两岁呢，小王爷应该让着我才是。”

　　“你……”萧玉宸气得咬牙切齿，甩甩手跑走了。

　　菀雨梨这才心情极好地打量起四周。
　　一直在小院中憋着，如今总算出来走动走动，郁结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萧清河出来踏青，叫人选的地儿也是极好的。

　　四面环山，绿水相绕，不远处是一片山坡，百花盛开，争奇斗艳，春日芬芳随着流水浮动。

　　王府的下人们动作娴熟麻利，在花丛中设好坐席，又摆上百花糕等一应应景应时的吃食，还在坐席附近的花枝上都挂满了彩帛红纸，瞧得人眼花缭乱，很有花朝节的样子。

　　珍珠识趣地递上一把百花团扇，“夫人，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去扑会儿蝶吧？”

　　菀雨梨正有此意，心道珍珠真是一个好丫鬟，总是很懂她的心意，知道她不愿与萧清河在这儿干坐着，便给她寻了团扇来。

　　花间蝴蝶飞舞，裙袂飘飘，美人扑蝶，这又是花朝节一赏心悦目的好景致。

　　萧清河望着她，眸色渐渐深暗，不知又想到什么，握着白玉杯沿的长指轻轻摩挲着，神色不动。

　　菀雨梨并不知自己已成了旁人眼里的美景，只是流连忘返在花丛中，扑蝶累了，便摘一朵开得最好的花儿别在鬓边，好不自在。
　　往那潺潺流水中一照，人比花娇。

　　她眼角眉梢都蕴着快活的笑意，玩得兴起时，便将萧清河和一干人等都抛在了脑后。

　　谁知，萧玉宸不知从哪儿出来，扛着一根竹篾连着的大渔网，将她正逗着的那些蝶儿全一网打尽了！
　　还有眼前的一片花也被他扫了大半，花瓣落到地上，略显狼藉，真是太会扫兴。

　　这小孩，果然一点儿诗情画意，闲情雅致都没有！

　　和萧清河那只会打仗的臭石头一模一样，不愧是亲生父子！

　　菀雨梨心中腹诽着，狠狠瞪了萧玉宸一眼，捏着百花团扇往另一边去。

　　谁知萧玉宸盯上了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一脸嚣张又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说不管她今日做什么，他都要扫了她的兴。

　　真是糟糕透顶。

　　菀雨梨的心情一下子全没了，她将那百花团扇往珍珠手里一塞，“不玩了，我饿了，回去吃百花糕去。”

　　“百花糕都进我的肚子里咯！你才没得吃！”萧玉宸拍拍小肚子，继续得意。

　　趁他仰天大笑时，菀雨梨弯下腰，将鞋边那只蠕动的蚕宝宝捏起来，往他衣裳上一挂，然后装作花容失色地喊道：“小王爷，你身上有只毛毛虫！”

　　“在哪呢？在哪呢？”萧玉宸一下子跳了起来，惊慌失措地一边跑一边拍自个儿的衣裳，“来人！快来人！快给本王弄掉那该死的毛毛虫！”

　　扳回一城，菀雨梨捂着嘴角，开开心心地回去吃点心。

　　百花糕没了，还有旁的糕点蜜酥，萧玉宸肚子也就那么大，不可能为了气她，把那些全都吃掉。

　　-

　　萧清河不知去了何处，菀雨梨一个人坐着，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赏高山流水看花听风，反倒松快许多。

　　今日的点心都是她喜欢吃的，一不小心便多吃了些，她吃得有些腻，又不得不多吃些茶水解腻。

　　可，她刚垂下眸，准备喝一口茶，却见萧玉宸跑过来，手里甩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到她的茶杯里。

　　菀雨梨定睛一看，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天灵盖透出一股凉意。
　　下一瞬，她便将手里的茶盏甩了出去，惊声尖叫起来。

　　这回不是装的，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茶盏里那只蠕动蜷缩的毛毛虫，正在茶水汇成的水泊里挣扎求生。

　　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甚至不愿回忆起刚刚不小心看的那一眼。
　　浑身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抗拒。

　　萧玉宸在一旁笑起来，拍手称快，“哈哈哈，原来坏女人怕毛毛虫！太好咯！下回我捉更多毛毛虫来！让王府里到处都是毛毛虫，看你还要不要继续待在王府！”

　　菀雨梨这回是真气哭了。

　　她最讨厌毛毛虫，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毛毛虫。
　　他竟然，还故意拿这个来针对她，他难不成还在以为，是她愿意待在这个破王府吗？

　　菀雨梨破防了，蹲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她哭的时候，声音并不大，肩线微微颤抖，碧波似的眸子里不断有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渗出来，直直往地上坠。
　　白玉无瑕的脸颊美丽精致，可布满了泪痕之后，又多了许多柔弱无依的易碎感。

　　就像漂亮的翡翠琉璃破碎，叫人望而生怜，心也跟着揪起来。

　　萧玉宸原本笑得很大声的，可见到菀雨梨一直在哭，他脸上的表情却又渐渐淡下来。

　　萧清河步履匆匆赶回来，见到这一幕，眸色立即沉下去，深得可怕。

　　“萧玉宸！”他的神情比从前任何一回都要严肃冷厉，他直接提着萧玉宸的衣领，让他跪到地上，“立刻道歉！”

　　萧玉宸僵着脖子，不服道：“我才不道歉！我堂堂小王爷，凭什么要给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道歉？！”

　　萧清河的眸子越发冷沉，他直直盯着萧玉宸倔强的小脸，重复道：“萧玉宸，本王再重复最后一遍，你知不知错？”

　　萧玉宸也是倔脾气，扭头，脸绷得死死的，“我没错！”

　　“好。”萧清河气极反笑，冷声道，“萧玉宸，性情顽劣，屡教不改，不敬长辈，从今日起，不准再出府，每日功课，再多罚一遍。”

　　萧玉宸听着萧清河的训斥，眼睛已然红得像小兔子，却还咬着牙，不忿道：“这个女人才不是长辈！她根本就不可能当我的后娘！我才不要她待在王府！”

　　“现在，即刻，把他送回王府，本王不想再见到他。”萧清河显然气得不轻，胸口微微起伏着，眸子里卷涌着深渊般难以明了的情绪。

　　菀雨梨见他发这样大的火，怔得连眼泪都一时忘了流。
　　泪珠儿颤颤挂在长睫上，直勾勾地望着他，唇瓣还微微咬得泛白，娇气柔弱中又多了几分天真的憨态。

　　萧清河微叹一口气，将她扶起来，低声道：“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菀雨梨懵懵地点了点头，结果珍珠递来的帕子，擦擦脸颊和眼角。

　　她有些不明白，萧清河平日里对她不怎么上心，甚至有些恶劣。
　　可每回在萧玉宸面前，却很维护她，不许萧玉宸对她凶，更不许萧玉宸欺负她。

　　萧玉宸明明是他的亲生儿子，难道还没她这个侍妾重要？

　　不过，菀雨梨只是因为萧清河给她出气的事儿高兴了一小下，很快心头又满是烦恼。

　　她知道，正因为萧清河总是处处偏袒她，护着她，所以萧玉宸才每次都更加讨厌她，更加恨她，更加害怕她抢了他在萧清河心里的位置，所以才越发千方百计地针对她，欺负她。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菀雨梨心中也跟着微微叹了一口气，垂着刚哭得有些泛红的小脸，眼底湿意还未消去，碧澄澄的眸子像一汪尚未平静下来的湖泊，澄澈动人。

　　-

　　萧清河许是心中有愧，想要补偿于她。

　　回城的时候，他并未直接带她回王府，而是带着她到了一处闹市长街，“此处是北郡城最繁华的街市，你若喜欢什么，便买些回府。”

　　听到这话，菀雨梨心中最后那点子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她皱了皱鼻翼，轻声问道：“王爷，那买东西的银两……”

　　“你只管记下账目，等回府后，再找管家报账便是。”萧清河负手站在她身边，眉眼平淡，并未想太多。

　　菀雨梨眉开眼笑，将眼角湿润彻底擦得干干净净，弯唇道：“那便多谢王爷啦！”

　　她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走到一旁，问道：“老板，你这的糖人儿怎么卖的？”

　　老板一看菀雨梨这穿着，再瞧瞧远处的萧清河和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下人，顿时心里有了猜测，殷勤道：“夫人可真是慧眼如炬啊，我陈老五放眼北郡城谁不知道，我的糖人儿可是捏得最好的！”

　　菀雨梨回头望了一眼，俯身压低声音道：“行了，别吹了，你就随便给我捏……二十个！我知道你这糖人儿顶多卖十文钱一个，但我每个都给你二十文。”

　　老板心中一喜，正要应下，又听得菀雨梨道：“不过，待会儿你给我的时候，要说是一两银子一个！”

　　老板倒吸一口凉气，惊诧地看着菀雨梨，“您这……”

　　“行了，开始做吧。”菀雨梨从钱袋子里拨出两百文钱给了老板，反正隔得远，萧清河他们也看不清她到底给了多少。

　　于是乎，今儿跟着出行的每个下人都得了一串菀雨梨赏的糖人儿。
　　多出来的几串，菀雨梨都献给了萧清河，不过他没要，自然都被她一路逛着吃完了。

　　接下来，菀雨梨如法炮制，让下人们都感受到了如沐春风般来自她的关心和问候。
　　什么冰糖葫芦、五彩面具、风灯儿、花神篮……都有他们的一份。

　　他们一个个自然都是眉开眼笑，虽然都是小恩小惠，却忍不住开始嘀咕着菀雨梨的好。
　　跟着主子出来，还有这些好吃好玩的，只怕府里那些人都要羡慕眼红。

　　用萧清河的银子收买下人，菀雨梨心安理得，甚至心中还盘算着这一趟下来，她能多报多少银子的假账啊！
　　简直开心得快要飞起来。

　　不过，注意到萧清河的脸色渐渐不太对之后，菀雨梨连忙收敛，挽着萧清河的手臂，随意指了街边一间成衣铺子，嗓音娇滴滴的，柔声细语道：“王爷，我们进去瞧瞧吧，春日到了，您也该多添几身颜色鲜艳些的衣裳才是。”
　　总穿黑的灰的，多死气沉沉。

　　萧清河抬眸望了一眼那成衣铺子的牌匾，眸中一掠而过几抹复杂之色。
　　他脚步微滞，正要说话，却已被兴冲冲的菀雨梨拉了进去。

　　铺子内，眸中精光不断的老板正在柜前打着算盘，听得门口角铃响起，抬眸一看，见到萧清河和菀雨梨璧人成双，十分登对。
　　他短短的八字胡一挑，连忙殷勤笑道：“小人见过王爷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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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出自《梦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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