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后座的宋淼，腰杆挺得笔直，贴着弧度刚好的椅背，闭着眼睛，正襟危坐。
　　膝上还有些手生的提包，不宽的带子，被她攥在手里，老实得一动不动。

　　鼻子底下，两片嘴唇紧抿着。
　　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排门牙把下嘴唇咬得紧绷绷的。

　　付队那一句意犹未尽的“那正好，我们时川也刚好单身”，老僧的咒子一般，在她脑袋里绕啊绕，转啊转。
　　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散。

　　尚算清醒的理智，甩着巴掌提醒她：玩笑归玩笑，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的。
　　不然，到头来空欢喜一场，伤心又伤身。
　　就跟那时候，自己闹得那一场自作多情一个样。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替人家操一份闲心——
　　他竟然，还是一个人。

　　她知道，年纪上，他虚长她三岁。
　　也知道，从她上高三搬出时家前的那段日子，时妈就开始时常操心自家儿子的人生大事了。

　　单是她听见过的，关于“某某叔叔家的姑娘”“某某阿姨家的女儿”的各种推荐宣传，就不止一回两回了。
　　这么几年过去，日子渐久，年纪渐长，这样的催说，只会越发频繁。

　　她以为，他早就屈从现实听凭组织安排了。
　　没想到……

　　他说过，在大学里不想考虑女朋友的事。
　　可如今，都已经毕业两三年了，他好像依旧没有认真考虑过。
　　……还是说，他其实考虑过的，只是现在又重新归零了。

　　假寐着的一双眼，微拧的眉头，忍不住跳了一跳。
　　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个曾经在他身边出现过的女孩子，到底属于哪一款哪一型。
　　和她比起来，到底是高了矮了胖了瘦了，还是黑了白了美了丑了。

　　……真是个引人遐思的问题。
　　一旦开了头，就根本停不下来。

　　说好的“休息一会儿，”，原本就是个幌子。
　　这一下，就更没法实现了。

　　身下的座椅，或动或静，或停或转。
　　感受着不同方向传来的轻微压力，宋淼任凭自己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被一路拉到了派出所门口。

　　车子缓缓拐向派出所门口的小院。
　　宋淼还紧紧闭着眼，听着前面两个大男人，故意压低了嗓音，一来一往交谈：
　　“到了？”
　　“到了。叫她起来吧。”
　　“好。”

　　她便没有动，直到安抚她闭上眼的那个声音，又转过来喊她的名字：“宋淼，起来吧，到了。”
　　“……嗯。”

　　她答应着，轻睁开眼，看着窗外安静下来的青砖白墙，假装自己确实盹过一阵子。
　　脑袋里，两个人还相熟时，她在他身边见到过的各样女孩的面孔，零零乱乱，还是轻飘飘散了个干净。

　　真是魔障了。她想。
　　挺单纯的久别重逢，怎么就被她想的这么内容复杂，好像别有所图似的。

　　她明智地决定，待会儿领完了东西，就赶紧寻个借口逃走。
　　跟在这人身边，总有种会走火入魔的隐忧。

　　门口保卫亭的大叔，胖胖的，很和气多话的样子。
　　简单问了两句来访事由，还瞧了眼他们的车牌，捧着暖手的搪瓷茶缸，笑呵呵嘀咕了句：“呦，军车啊。”
　　语气里，颇有点军警一家亲的和乐。

　　付队也透过开着的车窗，冲他点头一笑：“嗯啊，都是家属，顺便帮个忙。”
　　“？！……”
　　后座，被家属了的宋淼，倏忽眨了眨眼，一脸蒙圈。

　　听得出来，这不过是句顺口的客套。
　　可直到被顺利放行，车子驶进小院停好，都没有人对这疑似把她卷带其中的歧义客套，有半点多余的反应。

　　“……”她一路盯着前面人安之若素的背影。
　　那人却好似浑不在意。
　　只淡淡瞧着自家队长与警察大叔的有问有答，然后便是目视前方的寻常安静。

　　直到车子停稳，才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面朝车窗，冲身后的人侧过脸来。
　　硬质的塑料扣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下车了。”他说。
　　声音不大，依旧怕吵醒她似的。

　　宋淼张了张嘴，半晌也只憋出个“哦”字。
　　她只顾着低头拎包，扭头开门，一点没留意另一边的司机队长，临下车前好笑着多张顾她的那两眼。

　　三个人一同下车。
　　付队却止步于离车不过七八步的地界。

　　他缓步走着，熟练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出裹着塑料纸的红色烟盒。
　　一边甩出根烟来，凑到嘴边叼住，一边蹙了眉，冲派出所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一副很有烟瘾亟待疏解的样子。

　　时少校回头看了他一眼。
　　脚下没停，只轻点了下头：“嗯。”就领着人离开了。

　　宋淼跟在他身后。
　　看着他黑色防水外套下，黑色的便装裤，黑色的作训靴，一步一个脚印的，稳稳迈上派出所门外的水泥台阶。

　　看起来很厚重的靴底，却被他踩得悄然无声。
　　习惯成自然的沉稳矫捷。

　　三五级的台阶，转眼到头。
　　感应的玻璃门自动滑开，露出大厅里严整的安静。

　　门口接待处的年轻民警，从大理石的长条台桌后抬起头，公事公办地询问两人来意：“你好，请问有什么事么？”
　　大概是在判断，谁比较像是会代表两人发言的那一个，他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了一番，最终落在了时少校身上。

　　时少校也并不躲避，泰然面对民警小哥，刚要开口答应。
　　跟在身后的真正苦主，却抢先一步，冲民警小哥抬了抬手：“嗯你好，我们是来认领失物的。”

　　民警小哥顿了一下。
　　不知是没反应过来交流对象的突然转变，还是一时没想起来所里还有这么个接待项目。

　　宋淼见状，又补充解释：“就是你们抓到的那个，火车站的盗窃团伙……”
　　“哦，是那个啊。”民警小哥的娃娃脸，倏地展开，也快速转入正常的接待模式，“您是失主本人么？”

　　“对，是我本人。”宋淼点头。
　　“您的证件带了么？”
　　“带了。”

　　民警小哥点点头，朝大厅对面的连排座椅示意了下：“好，你们先在那边稍等一下吧。”
　　说着，拿起手边的座机电话，拨通了里面的内线号码。

　　宋淼点点头：“嗯，好。”
　　侧头看了眼少校。
　　少校回头看了看座椅。
　　两个人一齐听话地转向身后。

　　大厅对面，两张并排的四座座椅，靠近墙角的一排，已经坐了三两个衣着挺入时的男生。
　　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
　　不知道在等着什么，在一角坐得还挺安静。

　　走近了才闻见，那边一侧，有淡淡的酒味飘来。
　　宋淼好奇地望过去一眼。

　　坐在中间的灰色风衣男生，颧骨明显的脸上，有两片突兀的红晕。显然是酒精的深刻作用。
　　另外两个，看起来比他清醒些，却也神色沉郁。

　　见有了新来的，三个年轻人也抬头朝这边打量。
　　带着点微醺的陌生视线，算不上友好，却也没什么恶意。

　　宋淼草草转回视线，并没太在意。
　　她跟在少校身后，目标是旁边的另一排座椅。
　　天然隔开的安全距离，又是在安静的派出所大厅，让她对酒精和醉酒的人，缺了点平时的警惕。

　　走她身前一步的少校，在离座椅两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了脚步。
　　宋淼差点撞在他身上。
　　“……”

　　她脚下一迟，不解地抬头看他。
　　少校也不解释，只向一旁侧了侧身，示意是要她女士优先的意思。
　　很是周到的礼貌。

　　宋淼也不客气，顺着他让出的方向，走到座椅跟前，就近就要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上。
　　正是离另一排座椅最近的座位。

　　身子刚转过半边，护着肩上挎包的肘弯，就被轻轻扯了一下。
　　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够她往旁边再挪上一个座位。

　　突如其来的面对面的压力，又或许是死灰复燃的不过脑的信任。
　　她尽管没能立即领会友方的意图，却下意识就听凭了对方的摆布，乖乖完成了一小步的平移。

　　刚才站过的位置，被少校理所应当地据为己有。
　　宋淼也只愣了两秒，便对自己似乎是被礼让保护了的处境似有所悟，乖乖俯身，在少校身边坐了下来。

　　很快，一位国字脸的中年警官，从里面迎了出来。
　　一眼锁定了并排坐着的两人；“你们就是来领失物的是吧？”
　　中气十足的嗓音。
　　宋淼一听就知道，是接了自己电话的那一位。

　　她已经尽量快的，先少校一步站起身来。
　　国字脸警官的目光，还是堪堪从她脸上滑开，顺势往身后的少校身上落：“那跟我来吧。”
　　宋淼：“……”
　　……总觉得又莫名被家属了。

　　两人被领进了走廊里间的失物存放处。
　　不大的铁皮柜子，上着锁，就搁在可能是调解室的屋子一角。

　　查验过证件，核对过信息，国字脸警官才终于把失窃的提包，从柜子里取出来，摆在围成椭圆的长条木桌上。
　　“看看里面还缺不缺什么贵重物品。”他一边吩咐宋淼，一边拿出失物认领的簿子，“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这上面签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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