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一身暗色休闲装的付队，正远远站在门口的保卫亭外，一边就着胖警官递出来的烟灰缸吞云吐雾，一边还跟胖警官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
　　转眼就混出的和谐友爱。
　　真正的军警一家亲。

　　见宋淼他们出来时，他抬手冲两人扬了下。
　　转脸跟胖警官打了声招呼，就抬脚往车边回。

　　指间还剩一口的烟屁股，凑到唇边，不慌不忙地嘬着。
　　等到了车边，就只余一团残灰了。

　　经过两人身边，瞧见宋淼手上多出来的提包，他咧嘴呵呵一笑，唇齿间白烟四溢：“东西领回来了？”
　　“嗯。”宋淼点头。
　　“没丢什么吧？”
　　宋淼又摇头：“什么也没丢。”

　　前面车门打开，他示意两人靠后站点儿，等他把车子倒出来。
　　车门关上，车窗摇下，他一边张顾着后视镜倒车，一边又扬声续着刚才的话题。

　　他笑着问宋淼：“这回是不是得谢谢我们家时川，帮你把东西拿回来？”
　　他不知道宋淼自己打电话找手机的事，自然觉得自家兄弟在其中联络有功。加上有意夸大撮合，居起功来当然就毫不客气。

　　关于那只手机可能易主的恐惧的残影，还在宋淼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乍一听见时少校的名讳，还略略噎了一下。

　　谢什么？
　　要怎么谢？

　　她打了一路的主意，就是拿了东西快快闪人。
　　口头上的感谢顺其自然，进一步的行动却是从来没想过。

　　一同候在车后的时少校，也一点没有谦让的意思。
　　只顾着伸手扯住宋淼的胳膊，把她又往后拉了一把。
　　躲开越野车宽大的车屁股再远上一些。

　　不是对自家队长的驾驶技术没信心。
　　就是下意识的保护动作。
　　跟刚才在大厅里，非要隔开她与那几个喝了酒的年轻人的座位时一样。
　　说白了，就是护食。

　　被护了的食，自己一点也没觉察。
　　还在略带怅惘的，思索付队提出的人际交往难题。

　　她没好意思回头，寻求真正当事人的提示帮助。
　　实在是自己觉得心虚。

　　若要谢，便是图谋不轨意有所图。若不谢，就是忘恩负义礼貌不周。
　　谢与不谢，都是动机不纯良心难安。
　　……做人真是不易。

　　还是付队长善解人意。
　　见她迟迟想不出答案，便好心为她指了条明路：“要不，你就请我们吃个饭吧？”

　　车子浅浅划了个弧，潇洒倒出车位。
　　开了大半的驾驶座车窗，正好停在宋淼面前。

　　付队一张黑脸，笑得和蔼又可亲。
　　浓眉下的一双眼，亮晶晶盯住宋淼，只等她点了头，好放她上车。

　　在谢与不谢留与不留的终极问题上犹豫徘徊的纠结灵魂，寻到了前路的指引似的，怔怔与之对视了好一会儿。
　　终于恍惚一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嗯，好啊。”

　　显然对这答案很满意，付队也回她一个更和蔼可亲的亲切笑容，脑袋往后座上一摆：“行了，上车吧。”
　　“嗯。”宋淼答应着，转过半边身子，往后走了两步。

　　原本顺手就想去开驾驶座后面的车门。
　　身后的时少校，却已迈开长腿，大步绕去了车子背后。
　　他是要去副驾驶座上。
　　她却不一定非要跟他一起过去。

　　可只一转念的功夫，她就收回刚想搭上车门把手的手，匆匆两步跟了过去。
　　习惯了刚才的同进同出似的。
　　而且，还不打算立刻放弃。

　　前面已经绕到车后的人，一双手抄在外套口袋里，听闻身后的一点动静，也回头顾了一顾。
　　发觉她只是为了跟来，并无他事，刚缓下的脚步，才又重新迈开。

　　两个人照样一前一后爬上车子。
　　屁股挨上座椅，车门砰地关上，带着烟味的微温的空气，轻轻晃了两晃。

　　宋淼一手扶着腿上的提包，一手裹了裹溢着凉意的短外套。
　　瞧着前面人利落地扭身，扯过椅背边的安全带。
　　垂了眼的侧脸，剪影似的，在椅背边的空隙停了一停。
　　眉梢眼角的一点弧度，也跟着有一瞬的柔缓。

　　她才又忽然想起，磨了她一路的那点散不去的魔障。
　　好像一直隐隐约约缠缠绕绕，从没真正散过。
　　这魔障虽由心造，却是因他而起。
　　若是与他不离，恐怕就难见消散。

　　……她刚才，竟然还稀里糊涂地点了头，真的要请吃这一顿饭。
　　这魔障，果然是又深了一层。

　　可允下了就是允下了，谢人好意的事，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不过没关系。她沉默着自我安慰。

　　也就一顿饭的时间而已。
　　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如此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有人可以与她磕牙闲聊转移注意，那点折磨人的小心思，也不至于太磨得她时时刻刻不得安宁。
　　终于，心下稍安。

　　车子开出小院。
　　在门口，还不忘与胖警官寒暄道别。

　　付队不是G市人，刚结婚没两年的老婆大人也没跟在身边。
　　平时偶尔来一趟，也都是办完了事，转脸就走。
　　对这里各处吃喝玩乐的地方，大都只是耳朵听过，亲见的不多。

　　所以，虚心问宋淼：“下午这一顿，打算在哪吃？”
　　一副随时可以奔赴现场的准备架势。

　　宋淼想着，既然自己请客，就要有个请客的样子。
　　去哪儿吃这种事，自然要被请的人拿主意。
　　于是，坦然把皮球踢回去：“你们定吧。我都行。”

　　车子迟疑着，拐上门口的右行道。
　　偏西的日头，从车后窗里照进来，照出一片与这话题悄然相合的暖黄。

　　付队的墨镜还架在鼻梁上，闻言，朝身边的时少校觑了一眼。
　　不用言语，只一眼，就心有灵犀。

　　“那就去城西街吧。”时少校开口就定了调子，一点也没谦让。
　　那是G市城西的一条小吃街。

　　街不长，还有点旧，街两边的门面，都是煞有介事的仿古建筑。
　　街上有家本地人爱去的小吃食府，开了几十年了，人气一直很高。

　　不过，因为附近就是老城墙的旅游景点，和市内的老博物馆，不少外地来玩的游客，也常到那里流连尝鲜。
　　这样的周末假日，人只多不少。

　　付队显然知道那地方。
　　前几年，还去过一趟，知道那是个热闹的去处。
　　所以，更觉得不能理解。

　　自己好容易帮这小子把人引进了包围圈。
　　怎么着也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把这尾收了，把人哄了，也不枉自己今儿个下午这一片苦心。

　　他皱着眉，狐疑地瞧了人一眼。
　　墨镜缝里斜出的眼神，满是皇帝不急急太监的暗示。
　　脚下的油门，也虚虚踩着。

　　前面不远，就是掉头的路口。
　　他等着这小子赶紧回心转意，换个别的去处，好叫他知道车子在路口该往哪拐。

　　和刚才那一眼一样，少校显然收到了队长的暗示。
　　可他就是闭了嘴，没再吭声。
　　一双眼微敛了光，盯着不知前方的什么地方，等的显然是身后另一个人的回应。

　　“……”
　　身后的那一个，竟也悄悄卡了壳。
　　原因当然与付队顾虑的全不一样。

　　城西街食府。
　　多热闹美味的一个词。

　　当年，她刚来G市上学的时候，美食攻略上头几条都排了号的，数着那家老字号的店面，说是无论如何都得去尝一尝。

　　可她一到周末，就着急回家。
　　加上那会儿初来乍到，课业也不轻松。
　　尽管它离寄住的大院不远，却也一直只是心向往之。

　　直到高一第一学期快结束的一个周末。
　　他提前一天从军校回了家，她又只订到晚半天的火车票。
　　好容易回一趟家的时爸，又一早陪着时妈去了同在大院的父母家。

　　周六一大早，家里就只剩下了刚刚晨跑完还留守着的时同学，和原本想提前去火车站再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换到早一些车票的宋小水。

　　时妈贴心地在厨房里留了早饭的。
　　鸡蛋饼，热牛奶，还有一人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简单又健康。

　　因为平时都是去学校跑了早操，再在食堂吃早饭。
　　像这样坐在有些陌生的餐桌边，安安稳稳地吃着早餐，对宋淼来说，也是种不多有的体验。

　　尤其是，对面还坐了个称得上帅气的制服帅哥。
　　更是叫她莫名的心猿意马了。

　　当然那天，他是没有穿制服的。
　　初冬的天气，他刚从外面跑步回来，身上是件未来得及换下的深蓝色套头衫，和黑色的宽松运动裤。
　　额上的细汗还未落尽，整个人还带着几分氤氲的热气。

　　宋淼刚顶着一头乱发，从卧室里钻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客厅另一头的餐桌边，一口一口喝着玻璃杯里的牛奶了。
　　也不知是怕吵醒她，还是训练出的习惯成自然，他的动作沉静安定，几乎没有太大的声响。

　　宋淼被他吓了一跳。
　　睡得迷迷糊糊的她，还以为家里人都出门去了。

　　尽管出于寄住时养成的好习惯，没有衣衫不整的四处乱跑，可当时的形象，还是让她觉得，自己这个门，出得太草率了。

　　不过，餐桌上的时同学，似乎并不怎么介意。
　　他只是一脸淡定的，喊了声她的名字：“宋淼。”

　　声音并不全然安稳，带着点沾了晨间凉风的干涩。
　　在只有两个人的安静空间里，似乎还搅出一点清冷的回音。

　　然后，又在她惊魂未定的反应里，继续淡定地交代她离开前的各项事宜：“你的早饭还在锅里热着，待会儿吃完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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