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我以华

　　景沣的帖子递的比谁都早，他约我去城外山中看红叶，旧年他在京中的时候曾于山间建了一座观景的亭子，这个时间过去遍山染满艳红与金黄，自有一番胜景，只是我们都明白看枫叶最好的去处仍然只得一个东宫。

　　我到时他已满上了他面前的酒杯，见过礼，我悠然落坐于他对面，他摆弄着一应茶具，一边笑的温雅：“听说你只喝清茶，尝尝我的手艺吧，离京多年，煮茶这等雅事真没做过几次，要是难喝你就放下。”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我只笑言：“当年三殿下在京城一众贵公子中是出了名的风雅，对茶道也多有研究，你都这般自谦，倒叫别人如何自处？”

　　“若要论风雅，有一个人是谁都不及的，早年，我也只是在他身边沾了些文气，就被人传成这般，不知他们遇到了他会不会以为那是神仙？”他语气透着的怀念渐渐就沉重下来，虽是微微的自我调侃，却听起来平添几分失意。

　　我不得不出声劝慰一二句：“哦？真有如此出彩人物，沈某不曾得见已觉可惜。殿下与他的感情想来必是深厚的，我想，他如果知道你说起他是这么落寞的神情，他是不会高兴的。”

　　他豁地抬头看住我的眼睛，身周的气势骤然凌厉起来，带出一些战场上的杀伐果决，他说：“你究竟是沈雪还是景华，以为我看不出来？别把我当傻子，渝和众臣可能不知道那件龙袍的底细，你我却都是明白的，龙袍加身有哪些深意。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大哥。”

　　那件龙袍其实是有一年制新衣的时候，逸之一时兴起为我做的，那之后宫里为他制衣大都是同款式的外衫。大臣们不明就里自然想不到他随便的一个抬手间有着怎样的内涵，而那件衣服初初制成的时候，逸之拿给我试，也只有沣在我身边。

　　我浅啜了一口茶水，看着山中景致，目光落在一缕枝叶间漏下的阳光上：“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存了试探的心思吧，不然也不会撇开了渝。不论我是不是那个人，你都已经有了自己的认定，还需要问什么呢？若此刻在战场上，而我是你的敌人，你早失了除去我的先机，便只有死路一条。”

　　“哥，那天看着父王对你的亲密，我突然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我自己也被吓到了，但这些天我反复的回想着那时候父王的动作，我便知道，过去我一直都错了，我只以为在一众兄弟姐妹中他宠爱你，是因为你最优秀，我没有想到他待你早已经超越了父子，之前也许还看不清，可现在父王都不掩饰了，只要是有心人都看得出他爱你。”犹豫了一下他才轻声问出口：“你们…是恋人，对么？”他问的艰涩，但语气却是肯定的，想来是挣扎之后才跑过来对我说出他自己都不愿信的推测，而他心里接受是多过于忐忑的。

　　我微微一笑：“既然知道你又何必一定要我承认我是谁呢？沈雪或许还能期冀有一天能拥有正大光明站在他身边的机会，景华却是半分希望也无。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纵然他不在意，我也无法不替他担着一份心。青史留美名，这是景华唯一能给他的，但不是他要的。一生恣意逐欢颜，在太多时候不过是个念想罢了。”说着我也不禁悠悠一叹，眼神微黯。

　　景沣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有时候我也希望我不是我，兴许能少了许多求而不得，但我若不是我，我还能是谁呢？也许终其一生也遇不到他。”我自然明白他话里的“他”指的是哪一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

　　我们在宫门分别之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一个人匆匆而来，带着惶急和薄怒，看也不看我，只抓住景沣，脱口而出：“这一天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谁又能说景沣不是求仁得仁呢？只是他还看不清罢了，早些时候看透了我们的精明全无踪影，这就是当局者迷吧。

　　我向陛下居所明宣殿走去，进得殿中，一路并无人阻拦，这里伺候的所有侍者、宫人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当我不存在，可偶尔投过了的视线却出卖了他们，看来需要好好整治一番了。陛下寝宫的侍从若学不会不看不听不想，要他们何用？

　　谢公公本来独自立在书房门口，见了我赶紧迎上来：“陛下下朝之后都在里面一天了，不叫人打搅，膳食也还未传过，这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您给劝劝？”闻言微微一怔，他是越来越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了。我轻声问了句：“膳食可都备着？在侧殿摆上吧，我也还没吃呢，别忘了给我加副碗筷。”他应承着自去吩咐了。

　　我推门而入，那人负手立在窗前，背影一如记忆中挺拔，只是瘦削了些。初略的看了一眼，这屋子里书案上竟只剩半杯冷茶，不禁蹙眉。走近了他，去拉他的衣袖，似旧时般带着撒娇的抱怨：“今天起晚了没赶着早餐，中午忙着整理文书没顾上吃，下午又跟景沣出去喝了一肚子水，好容易想着到宫里蹭顿晚膳，又过了时候，可饿坏我了。原想着你这里总不至于短东西，可进来了连一块点心都没有看见，你宫里的人也比别处高傲，都跟没看见我似的，我哪好找他们要吃食，陛下就可怜可怜我，给赏碗饭吧。”

　　他握了我的手，拉着我出门，见了门边上候着的谢公公就问：“华儿可是都吩咐好了？”谢总管一躬身：“回陛下，是。”逸之意味不明的丢下一句：“你这说客倒是做的愈发好了。”之后便是沉默，我也不敢造次，谁知道他又是哪里不痛快了，这时候去惹他，除非我是脑子迷糊了。

　　晚间他突然问起我对这些兄弟们的看法，我不明所以，只能如实作答：“渝的性子做个武将刚刚好，沣却是屈才了，但是也没有更好的地方给他呆着，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最高兴。鸢平素看不出什么，但他的能力确实稍微低了些，若没有他身后母家的支持也做不到今日的地步。望本来争斗的心就比较淡，现在只怕是乐于一辈子就外放了，和那两个自去逍遥的心态差不了多少。我中意的是书雅，虽是女子却比多数男子都有决断。”

　　“既然喜欢书雅，又为什么让小六当太子？”他言辞间依旧是淡淡的，隐约还是有些怨怼，上次我委实过于自作主张了，也不怪他难以释怀。

　　“因为他太急进，势必要受点教训才能明白不是什么都可以争的。天下人都知道那个位子是谁的，不论他做的怎样，他都得不到认可，不是他不够努力，也不是他表现的不够优秀，只是他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取代景华，这便大错特错。”

　　景鸢出生的时候景华已经离开，宫里又明令禁止谈论他，景鸢即使知道些景华的事情，也只是皮毛而已，他身后的人哪里会让他了解数百年东宫空置等一个人回归，背后有着怎样的深意，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方便他们夺取大权的傀儡而已。被自己最信任的母亲利用，着实是件可悲的事情，因着这一份微末的同情，我打算只给他长一下记性，但无可避免的最终促使他见证一切背叛的人是我，只是我的一句“附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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