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我以华

　　从叶城调去相帮玄皓和余亭的下属按惯例每隔两天会来通报一次进展，算来我却是有四五日未曾见到信使，心下不禁有些担心。他二人皆不是急进之人，此番这般唯有一种可能，便是出事了，为了便于查探他们都是隐瞒了身份前去的，若是对方不知或是故作不知他们官阶而下了杀手，后果我和逸之都承担不起。是我们欠考虑了，都察院虽然是三法司之一，但终究不能与刑部相比拟，如果这次真的要搭上一个二品大员一个三品属官，还不知道逸之该是如何的震怒，而我若是失去了这两个知交好友亦是平生一大遗憾。

　　这日，方进客栈，小二拿着一纸素笺迎了上来：“二位客官，有个小叫花子送来了这个说是有人叫交给你们的。”逸之收下了，待上楼进了房间，他沉声念出来：“今日酉时城中四季赌坊，有你们想知道的事情。”这人不知是好意还是歹意，但去一趟总比坐等来的好，时辰无多，现在再去彻底清查四季赌坊已是来不及，那种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倒是十分方便藏人而又不引起怀疑，玄皓和余亭也许就被困在那里，只是我派去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让我不得不重新评估对手的实力。

　　酉时初刻我们依照提示到了赌坊，有人从身边走过低声道：“跟我来。”声音听起来犹带着些少年的青涩，虽有疑惑，但在他没有明示之前，我们也只得默默随行，穿过大堂又绕了许多路才终于在一个阁楼的二层停下了脚步，四面寂静几乎没有人声。

　　知他选择此时约我们定是有话要说，我先开了口：“不知这位公子领我们至此是何意？”

　　他仿佛很紧张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我注意你们很久了，钱谦告诉我说你们是叶城来的，我就知道我等的机会终于到了。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来查案的，但是你们天天在街上散步，总是找些人流密集的地方，听很多人说话，你们的目的绝对不只是帮忙治水而已。今天冒昧约你们过来，是因为最近来了几个查案的人，他们稍晚些会过来，这个地方已经被布置过了，他们只怕凶多吉少，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们。”

　　他的观察很敏锐，仅凭猜测便能大致意会我们在做什么，他提到的人应该就是玄皓他们，今晚许是真有一场大戏可看。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听了一个不怎么叫人舒服的故事，这个少年名唤言昭，他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沧州郡守，为人刚正不阿，因不愿与太守杨靖同流合污，又欲上奏朝廷揭发他们，而惹祸上身，最终一病不起郁郁而终。言昭安葬了父亲之后卖身为奴进了杨府，暗中搜集证据以图他日报父仇。杨靖喜欢面容姣好身姿纤细的小童，言昭为他所喜收进了房中，趁着受宠之际也偷取了些资料。言昭年纪渐长，杨靖却没有照一贯的处置方式抛弃他，反而任他留在身边做了个小小的管事，从能够自由出入府中之日起，言昭就一直寻找着可以上诉的机会。钱谦是他父亲的学生，多年来能照顾的地方也尽力照拂了，只是他为人圆滑，不愿在明面上得罪他的顶头上司，在沧州地界根基又浅实是帮不上多大的忙。

　　阁楼后面是一个大院子，渐渐的有了人声，声音又低弱下去。过了好一阵子，凝神听去，有极轻的脚步声。之后四周亮起来火把，早埋伏在此的众人将夜行者团团围住，一个志得意满的声音传来：“玄大人，好久不见，本官还没有恭喜你高升啊，哈哈，玄大人到了此地，本官本该设宴款待，只是不知大人为何要做这趁夜入户的梁上君子？玄大人，你不会想得到吧，前年我上京与你有一面之缘，所以你一出现我就已经做了防备。大人不在都察院好好的待着，却偏要到我这里做什么呢？”

　　玄皓的声调平稳：“杨大人，既然大人已知玄某身份，又何必来这一出？这下马威给的也太过了吧。玄某职责所在，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玄皓，你以为这里是你的都察院么？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带着点点笑意的声音一瞬拔高：“来人，把这几个私闯民宅的刁民给本官拿下。”

　　还真成了土皇帝了？我不禁浅浅勾了唇角，待他们离开后道：“言昭，你先回去，莫让他起疑。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还需布置一番，你手中的资料可放心给我们，去吧，明日未时左近街角茶楼见。”

　　言昭离开了，我依旧靠在逸之怀里懒懒的不想动弹，任他将我抱紧，默默发泄着他心中的怒气，半晌，估摸着应该没事了，微微抬眸轻声问询：“逸之，你记得怎么出去吧？避开几许人也简单是吧？那么就拜托你了哦，我撑不住了，晚安。”

　　杨靖再横也是不敢在明知玄皓身份的时候对他们用私刑的，我倒是不担心他们的处境，只是杨靖太猖狂我看不过眼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惹我的逸之生气了，是为死罪。

　　第二日，一身官袍，容颜整肃，我率一众随从自城外入了府衙，早有人去通报，杨靖得了消息自也是赶了过来，我说明了来意：“杨大人、钱大人，你们也知道今年淮水水流湍急灾情严重，尤以沧州为首，本官是奉了皇命来慰问灾民的，还有第二个任务就是查探沧州境内的堤防。本官的同僚右都御使玄皓玄大人已于日前来到沧州进行初步的视察，只是不知道为何突然失去了联络，是在大人们的地界丢的人，还是当朝二品官员，你们可要好好帮本官找找人啊，不然。。。”我端了茶盏轻轻啜饮，笑意悠远，他们顺着我的话头想下去，心跳都有些急促了，杨靖一定没想到不只是玄皓来了。

　　杨靖提出想留我吃顿便饭，在城中流云楼为我接风洗尘，我故作一脸的为难：“二位大人的美意沈某心领了，只是本官皇命在身，还是请两位大人带路到安置灾民的地方，待本官宣读了圣旨再详谈亦无不可。”

　　杨靖这时候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了，口里赞扬着我一心为公，一边积极领路，路上还不住的寻机刺探我的个人喜好。他当然拿不准我，我入朝为官非是通过科举，依照外间传闻我后面可是有四公主撑腰，似他们这些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又哪里会不知道谁是该巴结的？

　　到了地方，拿出圣旨，一本正经的表达了陛下对受灾地区及其子民的慰问，发放了米粮、钱帛、药材，这些日渐贵如油的生活必需品，物资自然不会是从京城千里迢迢运过来的，叶城这些东西向来不少。又巡视了一番安置灾民的地方，说了不少场面上安慰人的话，总算是定了人心。交谈之中也让我自己愈加了解目前的状况，一众河工水师被我特别交待了晚些时候去驿馆找我，以往负责修筑、加固提防的人员名单也早已在我手中，那些人能找到的逸之也都一一拜会过了，未免打草惊蛇找的也都是些平素口碑不错的人。这段时间，我和逸之各司其职倒也配合的不错。

　　酒半酣时，杨靖的随侍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大喜过望的对我说：“玄大人一行已经找到了，现在正在驿馆歇息。”我淡淡道了谢，赞道：“还是杨大人好本事，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大人相帮啊。”他在那边摆手谦虚，口称着：“哪里，哪里。”一场宴席宾主尽欢，杨靖佯称醉酒先行离去，一直在旁边陪着小心的钱谦也松了口气，语气恭谨的问我：“大人之前只说让下官见机行事，不知可有指示？”我心情颇好的逗他：“钱大人可知越级弹劾上官是什么罪？”也不等他回答就离开了酒楼。

　　进了驿馆，见了玄皓、余亭，选了间房，让人在外面守着，细细听他们将分别后的情形略说了说，逸之便带着言昭推门了。笑着迎上去，被揽进熟悉的怀抱，听他温言：“今天辛苦你了。”

　　我侧头招呼那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言昭，这是玄皓，右都御使，也是这次事件的主要负责人，他旁边的是余亭，副都御使，他们是最好的搭档。一会儿就由余亭陪你去取东西，今天开始你不能回杨府了，就住在驿馆吧。”转头对玄皓余亭介绍着：“这是言昭，我们此行最大的意外收获。”

　　早前约好的河工们来了，玄皓出去招呼他们。之后的几天人证物证渐渐齐全了，各方对照完毕，已经可以着手抓捕，只是量刑上面最重要的依据即原始账本还没有拿到。

　　“账本就在杨府密室里，我可以去取出来。”听见这句话，我们都不同意，虽然言昭口口声声申明不会有事，可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去冒个险，这个少年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们当然明白只是杨靖一人绝做不到这步田地，他后面的人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如果可以顺利得到账本，那些人也能浮出水面了。从京城到沧州，一路上途径的州府都有伸手的机会，甚至户部也可能有人参与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贪赃枉法的案子。

　　我和玄皓带着钱谦及大批官兵去抄家的时候，杨靖表现的很平静，他只是盯着我身后的言昭：“昭儿，你就这么恨我？”言昭走上前有些艰难的开了口：“你知道的，父仇不可不报。”杨靖苦涩一笑：“我以为我对你好些，再好些，你能原谅我。。。言昭，告诉我，如果我们清清白白的遇见了，你会不会爱我？”

　　“会，你会是我一生挚爱。”

　　杨靖大笑出声：“昭儿，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了。”他掏出一件事物扔过来：“你们要的账本，拿去吧。”

　　听见有什么倒下的声音，言昭扑过去哭喊了一声：“杨靖！”身边传来玄皓的声音：“他服毒自尽了。”

　　依照账本该查办的都查办了，那些事情自然有人去做，我也没有怎么关心，钱谦成了太守，孟柳接替了郡守的位置，一切看起来很圆满，可是有一个人的心却从此缺了一块，再也补不回去。

　　我轻轻将那个孩子抱进怀里：“言昭，哭出来吧，会好受些。”他犹疑着终于抱紧了我嚎啕大哭，我一下下拍抚着他的背，这世上只怕是再也没有谁能够像杨靖一样深的爱着他了，今后的路他不知要走得多艰辛。

　　离别的时候，我拉着言昭的手，仔细问着他还有没有亲人朋友或是其他可以去投奔的地方，他只是一味的沉默，我便明白了，只好轻声道：“言昭，跟这些哥哥们去叶城好不好？到一个不同的地方，抛开过往，重新生活。一辈子很长的，你如果不能笑着去活，你父亲泉下有知也该替你担着一份心了。”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慢吞吞的说：“我真的可以去叶城么？过去常听人说那里很好，只是要成为里面的居民很难。”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傻孩子，别看里面那些管事们现在风光，叶城初建立的时候，他们也只是群孤儿，无处可去、无路可退。可是你看，带着一身伤，他们不是也过得很好么？你去了，他们也会待你好的。”叶城本来养的就是一群伤患啊，连我自己都病的不轻。

　　回了京城，第一天自然是各自休整，第二天才进都察院的门，墨笙就扑过来了，拖着哭腔可怜兮兮的说着：“你们终于回来了，这日子哪是人过的？可把我累惨了，我要休假。”看他这副架势，我们不禁莞尔：“准了！”欢呼一声，那个大小孩就奔出去了。

　　随着这次大清洗，朝堂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重了不少，但新晋的朝臣也给大殿带来了一些生气与活力。

　　工部因为督工不利以及受贿和隐瞒不报被查撤了一批官员，七皇子景望也受了牵连，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出现，陛下给其他人的信息很明确了，景望被罚去打扫皇陵，其母柳贵妃请求随行亦被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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