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蛇[人外]

　　“卡！这条过了！”

　　一收工，导演还没开口，周围工作人员们接连出声:“钟老师演得太好了！！”

　　“理香的独白好带劲儿啊！”一个年轻女生说：“臭渣男，活该出车祸，创死他得了！”

　　身旁的男人听见，下意识摸摸鼻子:“其实……刘培民也还好吧，没干什么特别坏的事。”

　　“出轨还不算坏？？”

　　“男人嘛，在外做生意，各种饭局应酬少不了，面对的诱惑多，大家都是普通人，出事的概率自然也就高了。不是很正常吗？再说温理香也出轨了啊，这不就扯平了？而且刘培民都道歉了，他是想回归家庭的，现在不肯收心的人是温理香吧。”

　　“说什么狗话啊？你想出轨就出轨，你想回家就回家，真以为自己宇宙主宰啊，哪有那么好的事！！”

　　“喂喂喂，讨论剧情归讨论剧情，别搞代入。本人连女朋友都没有，男朋友更没有，目前单身中，怎么就想出轨了？”

　　“切，谁让你帮刘培民说话，男人就是恶心。”

　　“啊这，多少有点‘打拳’了吧？”

　　“滚啊！”

　　“……”

　　忽略角色本身带来的争议不提，片场里一片掌声，都觉得钟心芝出神入化的演技，成功赋予温理香更矛盾真实的魅力。

　　余光瞄见陈宁笙都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助理余文文高兴得仿佛被夸奖的人是自己。

　　“钟姐，您刚才简直是活的殿堂级演技大赏现场，那些从病房外经过的路人都看呆了！说起来，这个片子的制作班底不怎么样，也就温理香这个角色不错，有机会能冲奖！到时候有了关注度，我们就找公关部门打舆论战！一定能争取到小辉的监护权。”

　　‘小辉’是钟心芝怀胎七月早产生下的儿子，今年7岁，被前夫藏着，已经好久没有联系她。

　　前段时间被媒娱记者拍到与爸爸和疑似新妈妈的女网红一起去游乐园，仿佛他们才是幸福美满的一家。

　　这段婚姻消耗了钟心芝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令她从炙手可热的影后跌落凡尘，也对爱情彻底死心。她是相对悲观的性格，凡事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听到助理一通美好的想象，并没有接话，只垂眸淡淡笑一下，问：“看见青妤了吗？”

　　“找她干嘛？”余文文努嘴：“不在拍摄现场，就是跑哪个没人的地方偷懒去了呗。”

　　提起姜青妤，她真是一万个烦，一万个不待见。偏偏钟姐不知中什么邪，活像被狐狸精蛊住的书生似的，又是绕路接送又换着法子捎带各种早餐的，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

　　“钟姐，今天没我们的戏了，晚上还有个饭局，与其关心不相干的人，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一下吧。”

　　她话音刚落，两人走出病房，一眼望见姜青妤，正蹲在过道排椅边上背台词。

　　“青妤。”

　　钟心芝立马朝那边走去。

　　“……有椅子不坐，故意装认真，做样子给谁看啊？”余文文嘀咕一声，不情不愿地跟上去，还得给钟姐卸妆呢。

　　“青妤。”钟心芝又叫一声，低头看她，精致的盘发中散落出几撮。丝丝缕缕，弯弯曲曲，衬得那张脸愈发清雅，眉目温情，“怎么蹲在这里，脚不会麻吗？”

　　姜青妤从剧本里抽出几分注意力，仰头说：“你演得很好。”

　　“你看到了？我还以为……”

　　“你的部分看了。”姜青妤说。

　　饰演刘培民的男演员台词一般，演技中规中矩，她从不花时间看。

　　事实上，整个剧组都心知肚明，除了自己，姜青妤只看得上钟心芝这位极具含金量的行业前辈。所以往往钟心芝的拍摄时间，哪怕没有她戏份，她次次准时出场旁观。反之，其余人的摄影片段，就算生拉硬拽，你也别想强迫‘姜刺猬’多看一眼。

　　入行数十年来，钟心芝听过的恭维褒奖不在少数，按理说不会再被如此简单的言语所打动。

　　然而出乎余文文的意料，分明刚才多少人夸都脸色淡淡，这会儿只不过姜青妤一个人，一句话，钟姐竟心花怒放，一贯忧郁的面庞骤然展露笑颜不说，连语气都软和下来，有如哄小孩：“后面就是你的戏了，台词不多，不过内心活动复杂，不太好诠释。会有压力吗？”

　　姜青妤想都不想，说没有。

　　她对自己的演技百分百信任，只背台词这一块麻烦，阅读障碍，读得慢，不喜欢找人帮忙。

　　两人聊了一会儿，陈宁笙走过来，说冬春交接，进来气温时高时低，医院一下午来十几个因着凉而引起并发症的老人，以至于答应借给她们的病房，只能明天再说。

　　也就是说，今天的拍摄没法继续了。

　　“刚好，钟姐，我们可以早点走。”余文文字里行间不住提醒钟心芝夜里有约。

　　“不急，只剩下最后几场戏，明天拍也是一样的。”钟心芝很人情世故地导演两句，转头看向姜青妤，“那青妤，你就和我一起……”走？

　　话没说完，姜青妤道：“我不走，在这过夜。”

　　她打算在医院过道里呆一夜，陈宁笙和钟心芝都清楚原因，无非是为了接下来的剧情做沉浸式体验。不过考虑到这种做法未必安全，两人同时反对：

　　“不行！”

　　“你想都别想！”

　　察觉口吻太重，钟心芝温声劝道：“我知道你想深入体验樊雪长期住院的感受。你能这么认真对待自己的角色很好，没有错。可这里是医院，没有多余的病房、病床可以让你休息，可能直接影响到你第二天的工作状态。而且医院里有不少病菌，要是不小心被传染，就更加得不偿失了，对吗？”

　　陈宁笙说话没那么好听，简单明了，就一句：“耽误拍摄进度你负责？”

　　姜青妤却油盐不进，说话一点都不客气：“我干什么不用经过你们同意。”

　　“……”

　　两人拿她没办法，只能一个让玲玲留下陪——说是陪，读作‘盯’——着她，减少出岔子的可能。

　　另一个忧心忡忡，反复叮嘱姜青妤注意安全，入夜后注意保温，实在不行就去医院附近24小时营业的宾馆住一夜……好不容易被助理一口一个‘谈代言’、‘见律师’、‘谈官司’，苦口婆心地劝走。

　　临走前还一副不放心的表情，边走边回头，干嘛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这也太入戏了，陈宁笙看得眼皮直跳: “你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问完，扭头一看，姜青妤早就不在原地了。日常cos小蘑菇蹲在地板上面朝墙壁复习台词，就差把‘有空宁愿多背几个词，都懒得理你’这一行字写在背上，真让人气得牙牙痒。

　　“玲玲！”陈宁笙招手叫来人，斜睨某人一眼，放大音量说：“你今晚留下，陪那个‘樊雪’呆医院，伙食报销，转你加班费。有什么意见赶紧说。”

　　“老刘！我爱你！！”

　　拜托，无痛加班，带薪追星，玲玲怎么可能意见？当场双眼放光大喊万岁还差不多！

　　……也对。

　　这个组要论姜青妤的脑残粉，玲玲排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难得有机会和‘组花’单独相处，尽管地点是医院，尽管脑残粉美好想象中的一起聊天讲八卦，一起逛街散步挽小手，通通没有发生。不过，这可是超长时间的单——独——相——处，能近距离欣赏大美女，还要什么自行车？

　　面对面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是三生有幸好吧？！

　　医院二楼设食堂，玲玲无肉不欢，嘴巴甜，愣是哄得打菜阿姨给她夹了两块最大最肥的红烧肉。

　　端到桌上大口大口吃着肉，抬眼瞧见姜青妤用左手拿塑料叉子封住泡面盖，惊讶道：“青妤姐，你是左撇子啊？”

　　姜青妤嗯一声。

　　“怎么吃方便面啊？不喜欢这些菜？”

　　“想吃烫的。”她说。

　　“哦。”

　　食堂饭菜不保温，确实有点凉了。玲玲想着，眼神一移：“青妤姐！你手上！怎么又多一个淤青？！”

　　由于不注意生活细节，姜青妤身上总是非常频繁地出现各种划和淤青。问原因，不记得。让处理，懒得动。对此玲玲习以为常，二话不说掏出一盒创可贴，撕掉一张，帮她贴上。剩下的让她塞进包里，随身携带。

　　姜青妤照做了。

　　据观察，她一般不带首饰（从项链、耳环，到手表手链、戒指一律不戴），很少带包。带只带一个A4大小、布料起毛的白色帆布包。

　　包里不放化妆品，也没有充电线、充电宝一类的常用品。有且仅有一张公交卡，偶尔放一两本书，或者一本灰封皮的速写本和铅笔、橡皮，没事的时候会拿出来涂涂画画。

　　现在又多一盒创可贴。

　　嘻嘻。

　　果然，不管其他人怎样看待姜青妤，在玲玲眼里，对方就是一个表面高冷、喜欢独处又有点迟钝的美丽社恐而已。只要你脸皮够厚，不怕冷场，有事没事多找她唠几句，就会发现交个美女朋友也没那么难。

　　饭后，姜青妤没有散步消食的习惯，没有社交账号，也不刷网络短视频。

　　见她一坐下，拿出一本厚厚的《故事写作大师班》，玲玲立刻自告奋勇地提出帮读。

　　“从这一段开始吗？……不要只聚焦于主要角色，而是同时观察所有角色，把他们当成彼此联结的网络的一部分……”

　　“塑造主角的第一步：满足出色主角的要求。呃，具体来说就是，让你的主角始终保持吸引力……让观众认同角色，但适可而止……引发观众对主角的同理心，而非同情心……赋予主角一个心里层面和一个道德层面的需求……”

　　“第二步，让角色表现自我……”

　　“第三步……”

　　救命！好枯燥的内容，读得她好困啊！！

　　玲玲第n次打哈欠，神情困倦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青妤姐……你……是打算转行写剧本吗？为什么……要看这个啊。”

　　“不写剧本。”

　　姜青妤答道：“看剧本。”

　　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还能活很久。

　　想拍很多很多戏，演很多很多角色，那么，看剧本、挑剧本即是必须掌握的重要技能之一。

　　光从成形的文字和片段上看是不管用的。好比你想做好一件事，仅仅考虑这件事本身，远远不够。

　　一个好的化妆师应当明白每一样化妆品成分背后所潜藏的真实含义。而一个出色的服装设计师，更理所应当地应该清楚构成服装的每一种布料、工艺的由来，了解每一样单品的发展历史。

　　姜青妤一直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

　　她要做一个无人能及的演员。

　　为此，她会先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一个合格的观众，一个优秀的编剧、导演，甚至是美术和服装指导学徒。

　　玲玲：“可是连这个类型的书都看，要花好多时间吧？不会累吗？”

　　姜青妤许久没有说话。

　　迄今为止，她已经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做这些，但不介意花更多。

　　因为她清楚自己要什么，以及需要为之付出什么。

　　“没有馅饼。”她道。

　　是天上不会掉馅饼的意思。
　　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意思。

　　安静而雪白的空间中，入了夜，走廊中啪嗒啪嗒亮起灯。

　　道道光晕如萤火虫般轻轻地降临于她的面上，这一刻，可能是源自某种敬佩的滤镜，玲玲居然觉得，她看到了‘灵’。

　　不是人类，也不是神佛妖魔，而是一种‘灵’。灵气的灵。灵魂的灵。

　　超越形体与重力的束缚，正轻盈盈地、缓慢而自由地漂浮在空气中，让人不禁联想到一只充满生命力的水母，全身充满朦胧而又不可捉摸的魔力。只看一眼，就叫人眩晕。

　　今天晚上，青妤姐真的……破例说了很多话呢。

　　说什么都会回应，问什么都会回答，往常淡漠漆黑的眼瞳变得神采奕奕，好似有人往里头放了一把火。火焰热烈又执着，照得两只眼睛流光溢彩，仿若两颗残破却璀璨的宝石。越崩裂得厉害，越迸射出刺眼的亮光。越是光华夺目，越如罂粟般危险致命。简直就像 ，电影后期的樊雪一样。

　　……啊，樊雪。

　　原来如此。

　　青妤姐是在练戏啊。

　　自以为猜到根本原因，又不想错过友好时间，玲玲灵光一动，开启问答环节：“青妤姐，你和家人一起住吗？今晚不回去的话，得打个电话吧，免得她们担心？”

　　姜青妤：“不用。”

　　“一个人住？”

　　“差不多。”

　　自找上门的杂种又不算人。

　　“平时喜欢干什么啊？”

　　“看书，看电影，演戏，睡觉。”

　　“诶？没有吃饭吗？”

　　“没有。”

　　“所以放假也不出去玩？”

　　“不去。”

　　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那那那……青妤姐，话说，我可以给你拍几张照吗？”

　　“可以。”

　　“万岁！”她嗷的一声蹦起来，连换几个角度，咔嚓咔嚓狂拍。

　　接着问：“能发微博吗？我自己的号，就几万粉丝，不多。”

　　无所谓，姜青妤说：“随便。”

　　太好了！

　　玲玲打开微博，激动得短短十秒打出五行字：【别说我不够意思，美女来了，超级宇宙无敌大美女的素颜照这就来了。过道抓拍无打光，无滤镜，无美艳无修图！哎哎好素但好美啊草，最简单的光影中流露出几分极致内敛的圣洁感，巨高级，巨油画质感。对了美女还是个演员，叫姜青妤，皮肤好身材好，演技也嘎嘎好，除了社恐属性我实在想不到老天爷到底给她关上了哪扇门！！】

　　【附图：医院走廊简拍一张。】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颜狗的粉丝群体自然也都是颜狗。

　　故微博一发，迅速引来一大波人聚众欣赏美貌，并轮番吹彩虹屁，花式跪求博主再多发几张美照，好拯救这个无聊的漫漫长夜。

　　该说不说，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网友们个个会说话，有文采，真的超有意思的！逗得玲玲捧着手机呱呱笑，差点把膝盖上的书都碰翻。

　　看出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姜青妤没说什么，拿回书，自己读。

　　玲·重度晕字·玲这回没敢再提帮忙，单手握拳，竖起一根大拇指，表示鼓励及崇拜。

　　当然，崇拜归崇拜，觉还是要睡的。

　　十一点钟，玲玲从洗手间洗完脸回来，抱着椅背，盖一件羽绒服，张嘴呼呼大睡。

　　深夜的医院格外安静，姜青妤多看了一小时书，想起剧本里有一段‘樊雪夜半睡不着，独自起来，沿着医院楼梯来回走’的情节。她推开安全通道的门，上下走了两趟，出了些汗，再回到走廊中，坐在排椅上睡着。

　　咔，咔，钟表匀速走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疑似梦到什么好吃的，玲玲吧唧着嘴，头一歪，靠到姜青妤的肩上。

　　姜青妤睡眠浅，睁眼把她推开，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再次闭目睡去。

　　大约凌晨两点，一个身材精瘦、穿着破旧的瘸腿男人来到医院门口，四顾无人，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兜里，揣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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