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少年志]落棋无悔(宋二志|米禽牧北中心)

　　依照米禽牧北的部署，柳叶沟开始为迎战辽军做准备。他们挑出三百多名青壮男女，白天照常放牧耕作，晚上则一边挖地道一边操练。米禽牧北还教他们制作各种机关。没过多久，又有商队送来大批货物，藏在货箱里的却是火药和兵器盔甲。米禽牧北解释说这是他委托军中旧友送来的，实则这火药是由竹间阁的私炮坊赶制而出，而军械则是他们从无人清理的战场废墟中收捡而来。

　　仿佛命运使然一般，米禽牧北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从前。做将军的时候，他就经常需要把一支新兵队伍训练成骁勇善战的精锐，让他们从体能到心态上都做好迎战强敌的准备。只是这一回，是他练兵练得最艰难的一次。这些普通百姓的身体素质参差不齐，更何况只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好在村民们见他什么都懂，还能弄到火药军械，都对他越发信任，事事听从。渐渐的，胆怯被信心取代，柳叶沟人人都变得斗志昂扬。

　　“梁先生，可惜你不是党项人，要不然啊，你肯定能当上将军！”没水正茂是练得最卖力的一个，也最喜欢跟米禽牧北打趣。

　　米禽牧北自嘲地一笑，“我这体力，别说当将军，光是跟着行军，估计都撑不过三天。”

　　“唉，真是可惜。”没水正茂收起腰间的刀，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辽军打来那天，先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是柳叶沟的大救星，我们可不能让你去送死啊！”

　　米禽牧北欲言又止地看向他，抿了抿嘴，低声答道：“多谢没水兄关心，怎么保命我还是会的。”

　　***

　　半个多月后，一切如旧。柳叶沟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在地下，在林中，还有各家各户的院舍里，已经布满了密道机关，柳叶沟唯一一条大道上则已设好陷阱埋好火药。

　　终于在一个天光微亮的清晨，信鸽落到了米禽牧北的院中。竹间阁传来消息：辽军一支三千精锐的骑兵已经从兴庆府西面拔营，朝贺兰山方向进发。

　　三千契丹铁骑！

　　米禽牧北的心停跳了一拍。这跟他预计的兵力差不多，但真正拿到确切消息的时候，还是难免让人生畏。

　　契丹骑兵的战力与鼎盛时期的夏军铁鹞子不相上下，而柳叶沟只有一支数百名男女临时凑成的半吊子队伍。不到两个时辰，实力悬殊的双方就要交手。是辽军的铁蹄踏平贺兰山，给大夏致命一击，还是柳叶沟的天罗地网让这里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米禽牧北心里没底。虽然骑兵最擅长在平原上冲杀，来到山坳里战力会受限，但那毕竟是大辽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而且足足有三千人！

　　鹿死谁手，虽未可知，却已经注定，这将是一场惨烈无比的生死大战。

　　米禽牧北立刻向村民发出信号，然后带着落瑶和乙埋来到东边村口的酒馆。耆长和没水正茂等十几人也赶来此处，他们是率领各个小分队的队长。

　　米禽牧北拿出图纸把作战计划跟他们最后交代了一遍，然后说道：“我们的战术是诱敌深入，切段退路，再将其分割成段，各个击破。你们记住，重创辽军后，立刻退守密道，切不可恋战。只要能让辽人死伤过半，他们就不敢再轻易卷土重来。”

　　要是半个月前，柳叶沟的人肯定会觉得这是在痴人说梦，可是现在，他们却拍着胸脯答道：“有梁先生神机妙算，我们定能把辽贼揍得落荒而逃！”

　　米禽牧北回以鼓舞的眼神，又叮嘱道：“另外，别忘了留人在上面，维持村落的常态，让他们放松警惕，直到全部人马都进入柳叶沟。”

　　“这件事，老夫会安排。”耆长答道。

　　米禽牧北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伸出双手，以汉礼抱拳道：“柳叶沟即将迎来一场生死之战。能否击退辽军，护卫家园，就全靠诸位奋勇拼杀了。各位勇士，请受梁某一拜！”说完，他便躬身行礼。

　　“哎呀，梁先生何必如此！”耆长赶紧扶起他，“如果我们真能战胜辽军，你才是柳叶沟最大的功臣啊！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带着孩子们躲进地道，保护好自己！”

　　“不，我们留在这儿。”米禽牧北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落瑶和乙埋。

　　“什么？留在这村口？”耆长吃了一惊，“一会儿辽军不是要从这个方向过来吗？”

　　“以弱胜强，最关键的便是出其不意。”米禽牧北答道，“所以，我们要尽一切可能迷惑辽军。”

　　“你准备亲自带着两个娃娃做诱饵？”没水正茂冲过来拉住他，“不行，这太危险了！”

　　“硬仗都得你们打，我们只是虚晃一枪，算不了什么。”米禽牧北拍拍他的手背，又转向耆长道，“留在村落里诱敌深入的人也很危险。既然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自然不能躲在背后，只让你们去冒险。”

　　“梁先生……”没水正茂和耆长双眼泛红，自知无法劝阻。他们看了看两个睁着无辜大眼睛的孩子，只得相继说道：“多加小心！”

　　“你们也是。”米禽牧北淡淡一笑。

　　目送众人离开之后，他拉起了姐弟俩的手。能感觉到那两只小手已经变得冰凉，还略有些湿润。

　　“害怕了？”他蹲下来，把他们软软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目光真切，“爹爹拿你们当诱饵，你们会怪爹爹吗？”

　　落瑶和乙埋都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摇摇头，浑身微微发抖。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米禽牧北柔声安慰道，“爹爹会保护你们的。”

　　***

　　三千辽军策马奔腾，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贺兰山。他们很快便穿过山林，来到这片低洼平坦的村落。柳叶沟沿山坳而建，地势狭长，村中有一条四五里长的大道，可供五匹马并行，两旁都是屋舍，被围裹在山石之间，越往外越陡峭。这条村道便是出入柳叶沟唯一的平路。

　　辽军几日前就探得直通摊粮城的山道被阻断，便猜测是夏军为了防止辽军突袭摊粮城做的手脚。他们选定柳叶沟为替代路线之后，自然会担心是否有夏军设伏，于是日日派斥候来探，得知柳叶沟一切如常，没有发现任何夏军的迹象，这才打消了顾虑，决定出兵。

　　即便如此，辽军仍然十分谨慎。大军抵达柳叶沟东口时，他们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这座村落的状况。

　　就在这时，只见前方一名男子正拉着一车柴火往村里走，车上还坐着两个幼童。那男子似是听到了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扔下车，抱起两个孩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跑。辽军见他跑得滑稽，纷纷大笑，为首的一个竟骑马赶上他，扬起马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那男子痛得大叫一声，脚下一滑，便搂着两个孩童一起滚进了路旁的深水沟。

　　“看来这些夏人果然一点准备都没有。”辽军统领得意地说。他看着前方错落有致的屋舍和上空升起的缕缕炊烟，高声下令道：“全速前进，通过这条山沟，直取摊粮城！”

　　马蹄声在山间轰轰隆隆地回响。辽军五匹马一排，形成一条长蛇阵，鱼贯而入，挤上了柳叶沟的村道。所过之处，但见老老少少的村民神色慌张地逃回家，匆匆掩紧院门，院内鸡飞狗跳。只是在辽军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人都已经钻入了地道。

　　辽人看见此等慌乱的场景，完全放松了警惕，马不停蹄地往柳叶沟深处赶去。

　　米禽牧北自然知道，辽军的目的不是占领柳叶沟，所以他们对这里的村民并没有太多杀心，因此他才敢带着两个孩子以身涉险。只是，他已让柳叶沟的村民们相信，辽军进来之后，下一步就会挨家挨户地围剿，所以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必须主动出击。

　　四五里长的大道，足以容下三千骑兵。当最后一名辽兵进入村口之时，便是开战之机。

　　米禽牧北从水沟里爬出来，把落瑶和乙埋送入地道口，由叶石大娘接去。接着他偷偷来到村口的一块巨石旁，拉动了此处的机关。

　　霎那间，铺满杂草的地面上腾起一座近一丈高两侧布满削尖棍头的“木栅栏”，那是用来拦截骑兵的“拒马”。紧接着，另一人在不远处点燃引线，眨眼之间，辽军长蛇阵的尾巴上便炸开了花。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山谷，伴随着战马受惊的嘶鸣——这声巨响，便是向辽军全面出击的讯号。

　　埋伏在道路两旁的勇士们迅速行动。西边村口的拒马也被拉了起来，成关门打狗之势。不仅如此，这条路每隔三十丈也立起了拒马，把辽军的马队分割成了十几段。

　　还未等辽军反应过来，火药便又在四处炸响，炸得他们人仰马翻。辽军盔甲坚硬，火药的威力并不足以直接致命，然而大量马匹受惊，在狭窄的空间内横冲直撞，一时间踩踏死伤者不计其数。

　　就在辽军自乱阵脚的时候，村道两旁又飞来无数火球。一团团浸满油脂的麻布被点燃，再用轻便的抛石器朝路中间扔出。火球砸在辽军人马的身上，又滚落下去点燃满地的干草。转眼间，大批辽兵被火海包围，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是，敌众我寡，柳叶沟并不能让每一处的辽军都同时受到这样热烈的接待。村民们只能靠着连通东西两个村口的地道机动转移，迅速增援到人手不够的地方，尽量让更多的辽军遭到猛攻。

　　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强势伏击之后，幸存的辽军已经不到一半，而那些炸药火球也因为数量有限而渐渐耗尽。辽军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刚一缓过劲来，便开始组织反攻，一边破坏路障，一边朝村道两侧突围。按照计划，村民们此时应该赶紧撤入地道，可或许是因为杀红了眼，许多人竟然挥刀上前，与辽人短兵相接，陷入了激烈的肉搏战。

　　米禽牧北没有留在地面上，而是沿着地道来到西面的村口，肩上背着从将军府拿来的神臂弓——那把他当初送给赵简的聘礼。

　　他从地道口钻出来，又迅速顺着事先搭好的木梯爬上一家屋舍的院墙观察形势。

　　辽军统领正在此处厮杀。他竟也是一条好汉，明明已经冲到埋伏圈的尽头，还把拒马砍开了一个口子，完全可以带着小队人马自己逃走，却又返回去指挥后面的将士集结反攻，破坏路障，看样子是打算把剩下的兵将都带出去，继续朝前进发。

　　可惜了，辽军有这样的勇将，却不得不除。只有斩掉他们的龙首，才能让他们彻底丧失进攻摊粮城的能力。

　　米禽牧北搭好弩机，瞄准辽军统帅。可就在这时，他却看到了旁边正在发生的一幕：没水正茂挥舞着大刀跟一个辽兵缠斗，却一招不慎，竟被那辽兵砍断了右臂，眼看辽兵下一刀就要砍在他的肩颈上！

　　情急之下，米禽牧北调转弓弩，对准了那名辽兵。利箭从弩膛飞出，正中那人背心。辽兵僵直着倒下，没水正茂这才抬起满是鲜血的脸，惊魂未定地看向上方。

　　“快带人撤走！统统撤走！”米禽牧北焦急地高声催促。

　　现在余下的辽兵至少还有上千，直接跟他们肉搏无异于自寻死路！

　　没水正茂等人这才在米禽牧北弓弩的掩护下朝地道口撤去。可米禽牧北也暴露了自己，很快辽军的箭矢纷纷向他飞来。还好他身手灵活，赶紧闪身下墙，才没有被射中。

　　“梁先生，快！这边！”村民们在地道口喊着他。

　　不行，辽军统领还没有除掉！

　　米禽牧北朝身后大喊一声：“你们先走！”随后便钻进了旁边的矮树丛。

　　在刚才的搏杀中，辽军已经发现给他们带来惨重伤亡的居然不是夏军，而是一帮乌合之众。这更让他们恼羞成怒，誓要杀光所有村民。现在眼见这些人逃走，自然是紧追不舍，连辽军统帅也亲自朝这边追来。

　　看来这个统帅勇猛有余，机智不足。绝杀的机会来了！

　　米禽牧北毫不犹豫地架起神臂弓，扣动弩机，终于一箭射穿那辽将裹着坚硬护甲的胸口。辽军顿时方寸大乱，但也更加怒气冲天，密密麻麻的箭雨瞬间落向米禽牧北藏身的树丛。

　　就在他们以为杀手已经被扎成刺猬，纷纷围过来查看时，脚下再次响起惊雷。这是米禽牧北炸响了埋在此处做最后屏障的火药。他在滚滚浓烟的掩护下，从一块石头后面一溜烟地跑进了地道。

　　可那些火药只能阻挡辽军片刻，很快他们就追到了地道口。

　　地道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米禽牧北并没有让人死守。毕竟这条地道为了方便在各个位置上突袭辽军，总共开了十几个口，而他们能打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根本不可能守住。他带着所有人撤到中间一处较大的洞穴，此处有唯一的密道通往山上，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柳叶沟。

　　此时，大部分村民还聚集在此，照顾刚撤进来的伤员。没水正茂也躺在其中，正在接受断臂的包扎。

　　“辽人已经攻进来了，你们抓紧时间逃到山上去。”米禽牧北向村民们说道。

　　大家面面相觑，难掩惊慌之色。这些人伤的伤残的残，怕是很难快速转移。

　　米禽牧北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握紧手里的神臂弓，点了几个还未受伤的壮汉，“你们几个，跟我出去，把辽兵引开。”

　　“梁先生！”立刻有人叫住他。回头一看，是叶石大娘。她从一个大包裹上站起来，手里牵着落瑶和乙埋。

　　“爹爹别走！爹爹别走！”姐弟俩飞奔过来抱住米禽牧北的大腿，水汪汪的眼睛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泪来。

　　这两个孩子，还真是把他当成了亲生父亲。他们大概有所预感，竟生离死别般缠着他不放手。

　　米禽牧北心头微颤，却并没有那般浓烈的感触。他已经经历过太多离别，而这两个孩子，充其量也就是他用做陪伴和掩饰身份的工具而已。

　　他摸着他们的头，只说了一句：“乖乖听叶石奶奶的话。”然后狠下心掰开他们的手，转头向外走去，不顾他们在自己身后哭喊。

　　几名壮汉刚跟着他走出洞穴，他便拉动了石壁上的一个机关。洞口瞬间坍塌，被乱石堵满。

　　“我们分开行动，把辽军引到岔道上阻杀。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这里。”他吩咐完几人，便背着神臂弓向一旁的甬道摸索而去。

　　地道里漆黑一片，不过这是他自己设计的，他自然对里面的路线十分熟悉。没走多远，他就遭遇了打着火把的辽兵。敌明我暗，他举起神臂弓，轻松射杀两人，在辽兵骂骂咧咧的追赶中又把他们引向岔道，埋伏在一个转角处用刀捅死数人。

　　如此几番之后，辽人没有讨到一点便宜，终于放弃了直接攻入地道。可没想到他们还有更狠毒的手段。

　　辽兵在他们发现的几个地道口处点上干草，让滚滚浓烟熏了进来。虽然仍有几个没被发现的口可以透气，这些烟雾却移动得过于迅速，很快便将米禽牧北包围。

　　米禽牧北被呛得不断咳嗽，渐渐地因为窒息失去力气，瘫软地滑坐到地上。

　　在弄塌洞口堵住自己退路的时候，他便料到了这个结果。此时此刻，他内心出奇地平静。本来就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甚至还可以欣慰自己再一次死得其所——辽人短时间内肯定无法再攻摊粮城，很可能就会因为粮草不济而退兵，这样大夏的危机便能暂时解除了。

　　只是，他心中仍有不甘。

　　就这样死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偏远山坳里发生过什么。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带着柳叶沟的村民救了大夏一命，甚至这些村民自己都不知道，更不会有人把他们当保家卫国的英雄记入史册。

　　而他的仇人，那对窃国又误国的兄妹，却能安然无事地坐享其成，继续用他们的私欲和无能祸国殃民，直到把大夏拖入更黑暗的深渊。

　　米禽牧北，你真的就甘心这样死去，把本该交给宁令哥来护佑的江山拱手让给那些宵小之辈去糟践吗？

　　不，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倒在地上，紧紧抱着神臂弓强撑着不肯闭眼。某一刻，他恍惚感到似有薄薄一层干净的空气从脸庞掠过，可他刚喘两口气，就又狠呛到一口浓烟。来回挣扎间，他终于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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