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秋千墙外道

　　乐壹近来有个连张璇也不愿告诉的秘密：君彦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不愿声张，实在是怕一旦宣之于人，对方就又消失了。现在每晚八点左右都能得到对方一个约十分钟的来电，虽然她每次打过去都显示为不在服务区，但至少能和他说上话，她已经很满足了。日复一日的寡淡生活终于告终，日子有了期待，她这幸福太简单，却也实在来得太不容易了。
　　第一次接到电话那晚，她本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对方只说了两个字，而这世上音色相近的人又太多，她很有可能认错。但后来对方又一次致电，叫了她一声“壹壹”，即使后面不肯再多说一句，她也激动不已。
　　最先感觉到乐壹变化的自然是张璇和安靖。不知道乐壹的萎靡颓丧和神采飞扬间是连接着什么故事，但由衷地为她高兴。鲜花在晴和天里总比在烟雨天好看。
　　不过有一点，他们觉得不好：乐壹开始拒绝所有晚上的活动。他们没有晚自习，所以一般社团活动都是在晚上。立春书友会一周四次，周一至周四，从晚上六点半点到八点半。当时是君彦坚持把她从论坛落到了校园，跟校方申请了挺长时间才通过。
　　可现在开学两个星期了，乐壹这个副会长一次也没参加过，都是张璇和几个部长在组织张罗，渐渐地，就有人不满了，一些流言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中伤人，有说乐壹尸位素餐的，甚至还有说会长一职空悬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是几个意思，书友会又不是一言堂，如此种种。
　　安靖找到乐壹时她正站在花林粉阵间，戴着耳机，叫了好几声也听不见。
　　他便走了过去，陪她一同赏花。
　　正是山茶花怒放的时节。红的、粉的、黄的、白的，水珠凝在花瓣上，娇艳欲滴，妍姿一朵赛过一朵。
　　乐壹看到他了，便问：“会里怎么了？”
　　安靖只是想寻个由头来看她，最近联系太少了。
　　“大家都说很久没见学姐了，问你什么时候去一趟。”他说。
　　乐壹想了想，便说知道了。又笑道：“你微信说会里最近人心动荡，原来是这个啊？”
　　安靖摸摸有些发热的耳朵：“最近学姐心情挺好啊？”
　　“是啊，你看花多好看。”她说着用手指了指，“那边的樱花也开了。”
　　安靖想跟她一起去看，被乐壹调笑六级没过的学酥没资格看花轰走了。走之前他还不死心地问了问乐壹单曲循环的是什么歌。乐壹把从耳朵里取出耳机，只听到了一点点外音，看来是安靖听觉敏感。
　　Roly Poly Rag Bear的rainy，她说。索性外放了一段。
　　很惬意的一首city pop，好像生活里充满着鲜花彩虹。
　　“学姐，你说我这学期去蹭日语课，还有救么？”
　　“你先把六级过了再说。”
　　乐壹今晚去了立春，不过，待到七点四十五分就离开了，她要在八点等候一个电话。地点她通常会选在通向老图书馆的一条文化走廊的末端部分，一来那儿灯光比较昏暗，晚上少有人走。二来那是她和他故事开始的地方。她每天都会跟电话彼端的人分享今天的趣事，对方话总是很少，有时甚至一句话都不说。有时候她说不完了，还会耍耍赖，请求对方多宽限五分钟。
　　“君彦，我今天在歌单里加了一首日语歌，rainy，是圆滚滚的布偶球这个组合的。我很喜欢，好像生活中没有烦心事，或者说那些琐事变得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很有宫崎骏动漫里夏天的感觉。”
　　“君彦，能再和你说话，我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
　　“君彦，其实我觉得这首歌男声版会更有味道呢，女声版的，固然好听，但慵懒之外声音偏软。”
　　“君彦，我好想现在就分享给你啊！”
　　她说着唱了几句。
　　然后不说话了，心里有些紧张，第一次给他唱歌呢。
　　可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也变得有些焦急，生怕剩下的时间被浪费。
　　“好听。”她听见他说。
　　然后罕见地，又是一句：“我明天唱给你。”
　　通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她捂着电话，傻乐着。
　　再过一个多月，是五四青年节，学校要求各个社团在本次文艺汇演中出节目。
　　乐壹他们几个协会要员开了几次会，有建议朗诵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的，被反驳太俗套了，学校里这些年一遇到需要朗诵的表演，基本上少不了它。还有人建议表演这几年大火的惊鸿舞，反正协会里有能歌善舞的成员，而且不用再重新选曲，看起来问题不大，不过演砸更容易，不是挥一挥水袖，扭一扭腰肢这么简单的。有人无奈了，说不如演个小品吧？众人目光同时一致投向他：“书友会能推什么小品彰显青年气象？”
　　那人哭丧着脸：“胡适的《终身大事》？”
　　众口咂咂，莫衷一是。
　　最后乐壹说，要不还是《少年中国说》吧？不怕作品本身被用得烂大街，我们在表演形式上多加点新意，剑走偏锋也挺好。在别人忽略的点上挖出新趣来，同样能让人眼前一亮。
　　说得简单，你怎么知道其他准备表演这个节目的人不是这么想的呢？
　　又是一次无功而返的会议，吵吵嚷嚷的，乐壹头都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建议不再被人重视，不过她并不在意就是了。
　　“算了，散了吧，大家线上再集思广益吧，有什么好的建议记得及时反馈哦。”张璇站了起来，做了结尾。
　　“学姐，一起去图书馆么？”安靖看了看乐壹手上的图书，“我也要去还书。”
　　张璇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乐壹弯了弯眼睛，挽住了张璇的胳膊：“走吧，一起。”
　　三人行，必有一人落单。
　　安靖走在她们身后侧，盯着乐壹的背影。心想学姐最近笑的次数多了呢，只是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慌，有时会听见她在自言自语。
　　“乐壹，今年清明你还去杭州么？”张璇说，“去的话要赶紧买票了，别像去年那样临了时才想起，只抢到站票。”
　　“学姐清明去杭州？”安靖在后头问。
　　“对啊，去看她男票。”张璇把男票二字咬得尤为重，也是恶意叫安靖泛酸了。
　　乐壹有些恍然，这些日子每天都跟君彦通话，她倒一时忘了那人的骨灰躺在冰冷的墓穴里已经有一年多了。
　　君彦真的死了么？纷乱的思绪如一团理不清的麻，可却是打心底拒绝相信。
　　“啊，还没呢。”她讷讷，“今年回家，等十一月再去吧。”
　　2013年11月6号，立冬的前一天，君彦应邀跟人去赛车，遇到了意外。
　　2015年立春这天晚上八点多，君彦静悄悄地回来了。
　　“哦，那也要买票了，就下个周末了。”张璇说。
　　晚上八点刚过，君彦的电话果然打来了。乐壹稍稍说了几句，就让君彦开始表演，并顺手点了录音。君彦像随时准备好了，并不引吭高歌，只这么低声唱着，仿佛淙淙溪水静静流淌于阒寂的山谷间，行了千年万年。
　　この雨が止んだら
　　等这雨停了
　　図書館へ行こう
　　就去图书馆吧
　　お向かいの店で
　　在对面的那家店
　　コーヒーを飲もう
　　喝咖啡吧
　　意地悪が好きな
　　如果爱淘气的那个孩子
　　あの子が泣いたら
　　哭了的话
　　近道をそっと
　　就悄悄地
　　教えてあげよう
　　把近路告诉他
　　強がってたのは
　　逞强是因为
　　寂しかったから
　　太寂寞
　　一人でいるのが
　　一个人生活
　　少し辛かったから
　　多少有些难受吧
　　この雨が止んだら
　　等这雨停了
　　図書館へ行こう
　　就去图书馆吧
　　自転車に乗って
　　骑上自行车
　　のんびりと行こう
　　悠闲的过去
　　ヒマワリが好きな
　　如果喜欢向日葵的那个孩子
　　あの子が泣いたら
　　哭了的话
　　麦わらをそっと
　　就悄悄地
　　被せてあげよう
　　把草帽给他戴上
　　強がってたのは
　　逞强是因为
　　寂しかったから
　　太寂寞
　　一人でいるのが
　　一个人生活
　　少し辛かったから
　　多少有些难受吧
　　与平时说话时的音色略带磁性还是有些微差别的，君彦唱歌时声音要清亮一些，好像今晚的寒气液化了滴在他的音色里，使之比原先更有水分了。
　　乐壹认真听着，每一秒都尤为珍贵。
　　一曲终了，乐壹结束录音，再重新开始一段。
　　“君彦，你真是深藏不露。”乐壹颇为惊喜，“简直超越了原唱。”
　　君彦：“……”
　　知道对方话不多，今天虽然只是唱歌，但是也让她听了好几句。乐壹便像往常一样分享生活，于是便说起了会里的事。
　　乐壹：“君彦，最近我们要准备五四文艺汇演的节目了，开了几次会，都还没决定好。”
　　君彦：“……”
　　乐壹：“君彦，最近学校开始向我们施压了，说下学期招新了得有个会长，说不能一直空着。”
　　君彦：“……”
　　乐壹：“君彦，立春的会长在我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可你不在，我不想当，也不想把它让给别人，毕竟这是你建立的。但是小璇又不是别人。”
　　君彦：“……”
　　乐壹：“君彦，时间过得真快，下学期我就大四了。其实这段时间我有点儿累，书友会有些力不从心。说句牢骚话，你别怪我，有的时候我不太想管了。”
　　君彦：“……那就不管了。”
　　乐壹：“……？”乐壹讪讪，“放心吧，它在我心里，跟你一样，不朽。”
　　通话结束后，乐壹把手机放进口袋，哈口气搓了搓冰冷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感，但细想又找不到任何线索。
　　乐壹纳闷地转身往回走，这时忽然在前方不远处，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对方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安靖？”待走近才发现猛然吓了自己一跳的，是这个臭小子。
　　安靖发现乐壹最近不太对劲，对方心情是开朗了许多，但无缘无故的，有些突然，叫人不安。今晚的集会乐壹又提前离场了，他因着好奇便一路尾随，好像还真给他发现了点儿什么。学姐兴致很高，他不知道电话那头能让学姐心情一改往日低沉的是哪位仁兄，但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不是自己，他也感到高兴。可是他并不高兴，因为她的眉间锁并没有打开。如果她真的遇到另一个喜欢的人了，不该是一副哪怕是对着张璇学姐也讳莫如深的样子。
　　神神秘秘，神神叨叨。
　　这是他的感觉。
　　“学姐，你怎么来这儿了？”安靖问。
　　“我……我就随便走走，跟朋友打个电话，不留神就到这儿来了。”乐壹摸摸鼻子。
　　安靖想，对于熟悉的人，任何一个跟平常不一样的变化都很容易被发现的，比如语句结巴，呼吸快，以及不自然地摸鼻子。
　　“那学姐电话打完了，咱们就走吧。我送你。”这个猫腻，安靖并不戳破。他知道学姐不会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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