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行

　　回了十多天，许怀就一直待在营帐里，美其名曰处理要务，饿了有人送饭，渴了有人送水，病了还有人送药。

　　舒服的他筋骨都有些疼痛了，最终还是忍不住要出去走走，就当是动动筋骨，再去看看沈氏给他准备的去镇北侯府要随的礼。

　　遂一人骑马慢悠悠的去了清平寺，听枳实说，今日白及回了，他打算过去看看来的人是原来白及，还是换了人的白及，想到这些，又忍不住打马奔赴。

　　两个时辰后，许怀骑马入了寺庙的后门，将马拴在门口，就阔步进入寺庙里，朝云华先生的院子去。

　　枳实就在门外侯着，眼见许怀在回廊的拐角处现身，赶紧迎上来，好一阵嘘寒问暖。

　　许怀直接切入主题，问道：“你说白及回了？！人现在在哪儿？”

　　“刚刚看见颂风公子遣他去厨房拿药了，世子这么匆忙赶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枳实有些疑惑。

　　许怀摇摇头，继续问道：“颂风公子在屋内吗？！”

　　“在，来了有十多天，不曾出来过。”

　　许怀颔首，快步朝颂风的门前而去，“我找颂风说说话，你先去忙。”

　　枳实心里疑惑，也不在多问什么，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去帮云华先生的忙了。

　　等人走了，许怀才叩响颂风的屋门，轻声道：“颂风，我进了。”

　　推门而入，抬眼望去，颂风端坐在车椅上，身边还燃着一炉炉火，见来人是许怀，温和的眉眼上像是卸下了什么一样，身子也放松了许多，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变化太过细微，许怀只看着他的脸，就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赶紧旋身将门关上，快步行至颂风身边，就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颂风抬手比划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回来的白及有点不对，我问他王爷与他说了什么，他也一句话不肯说，几次看我欲言又止，我怕陇南是出了什么大事。

　　许怀比划到：不会的，陇南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顶多就是司马长空府上出了什么事，白及面露难色，恐怕也是司马长空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有关。

　　颂风摇摇头，比划到：白及在我身边这些年，我了解他，若是真有此事，他必定会立即告诉我的，我瞧他面色难看，肯定是陇南内有了什么棘手的大事。

　　许怀颔首，比划到：你能断定？！

　　颂风点头。

　　许怀比划到：你能保证他不是司马长空假扮的？！

　　颂风摇头，比划到：不可能，我用血试过了，脸不是假的。

　　许怀低头去看，颂风左手食指被纱布包的肿胀一团。

　　许怀心道：平日白及不可能是这样的，如今唯有冒险一试。

　　抬手在怀里摸出一个小方盒，颂风不知道许怀拿着这东西有什么用，也就没问，许怀背着他，捣鼓了好一阵。

　　颂风伸手去拽他衣袖，谁知道许怀旋身脸色沉闷，目露凶光，抬手猛的掐上他的脖子，给他吓得脸色发白。

　　许怀俯在他耳边轻声道：“也就一个小小的试探，你配合一些。”

　　“哐”的一声，门被人推开，白及端着药在门口，往里一看，许怀坐在颂风身侧，手还掐在他脖子上，将人都掐的脸色泛白了，还没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白及未出一言，脸色喜怒不明，只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许怀的脸，仿佛是要将许怀的恶行刻进骨子里。

　　许怀也丝毫不露怯，手劲儿又加重了几分，捏着颂风的脖颈，不得已微微抬着头看向白及。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许怀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挑衅道，“司马长空！”

　　颂风蓦地睁大双眼，看着门口的白及，想要扭头去看许怀，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却被他掐的不能动弹半分。

　　白及处变不惊的模样，颂风看的真切，心里也隐约相信了许怀说的，眼前的这位白及可能就是司马厉假扮的。

　　只是不是用那名为假面的药，而是用的其他方法，比如人‖皮‖面‖具之类的。

　　白及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许怀，而后反手将门关上，轻轻地插上门闩，缓步走近了几步，许怀也不放在心上。

　　“颂风告诉你的？！”那“白及”的声音有些低沉，比起白及的声音要沉得多，加之语气中还有质问的意思，声音沉得更低了。

　　许怀没说，就是朝他龇牙一笑，看着有几分邪恶，威胁更甚：“嘻，陇南王亲临，真是令我这处破地方蓬荜生辉啊！不过，陛下知道吗？！”

　　司马厉顶着白及的相貌，脸还是僵硬的，瞧不出愠怒的神色，“我就是来看看颂风，没别的意思，你私自将人带来西关，可问过我的意见了？！”

　　许怀动作轻佻，从袖袋里滑出一把匕首，单手抽出，贴在颂风的脸上，慢慢的比划着，“颂风这样的容貌在我这地盘上，可称得上美人，王爷来我这儿，是也想看看美人垂泪吗？！”

　　司马厉心头一紧，眼神微变，喉间不自觉的微动，看着那把刀，仓促间粗声唤道：“你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放开他，他与你是挚友，你不能伤他。”

　　看他反应，许怀只觉得十分有趣，遂而假意笑道：“传言，不是你狠心将他杀了吗？！如今这是心疼了？！王爷，就不打算好好和我说说，还是坚持要顶着这幅白及的面容，让我心中怒意更甚？！”

　　司马厉看着许怀那脸，心中怒意不减，恨不得立即上去就将他的嘴撕烂，但是此刻还动不了，颂风还在他手上，不能让伤了颂风。

　　便依言，将手里的药碗放置在一旁窗边的桌上，然后就抬手，从脸上慢慢的撕下一块儿特制的皮质面具，攥紧在手里，面具下的真容也就显露在二人面前。

　　颂风一脸震惊，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许怀则是挑了挑眉，迷之微笑道：“所以，你来了，白及在王府替你？！”

　　“是。”

　　“你来就是为了见颂风一面，大可不必，”许怀嘲讽他，“白及不是会时时将他的消息递给你吗？！你就没考虑你来了西关城的后果吗？！还是白及没有跟你说明，我会杀了你？！”

　　司马厉挑衅的笑了笑，“你敢吗？！”

　　“不敢，”许怀手里的刀又开始比划了，“你杀不了，颂风就不一定了，他腿是瘸的，嗓子是哑的，他不会跑不会喊，正好能用来让我出气，何乐而不为呢？！正巧他在别人眼里都是个死人了，我杀了个死人，应该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不是吗？！”

　　“你……”司马厉气急，欲上前。

　　许怀的匕首迅速移到侧颈上，刀刃紧紧的贴着颈部的皮肤，抬了抬下巴，轻蔑的看着他，笑道：“既然想要他平安，我就得有好处。”

　　司马厉咬牙切齿，心里都恨不得将人大卸八块了，脸上还是一副平和的面容，问道：“我听颂风说你与他早在国子监的时候就相识了，就是说一个故事的好处，本世子没有冒犯王爷隐晦的事情吧？！”

　　司马厉气的要吐血，偏偏许怀还是一脸我没冒犯你，你还敢生气的话，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他被气得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许怀仍像是没看见一样，笑得温柔可亲，满脸真诚的看着他。

　　司马厉知道许怀是个天生反骨的狠角色，也不敢耽误什么，就三言两语将自己先喜欢颂风的事实说了出来。

　　许怀听了啧啧称奇，开玩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故事，没想到就是阴差阳错下的好姻缘啊，王爷也该将此事说的动人好听一些，不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况且颂风心思细腻异于常人，你要是早些将此事说明，也不至于你二人六年来面也见不着，话也说不了，熬过这漫长的相思之苦。”

　　司马厉蹙眉道：“话也说了，你能将韫年放开了？！”

　　“我有说过要放开颂风吗？！”许怀反问。

　　“你……”

　　“我怎么了？！”许怀调转刀尖，指向司马厉，温和笑道：“我要你跪下，向颂风忏悔认错。”

　　“我何错之有？！”

　　许怀捏着颂风脖颈的手又紧了几分，颂风被掐的鼻间溢出几声闷哼，司马厉心疼的厉害，当即就将自己的面子抛之脑后，屈着双膝，重重的跪在颂风面前。

　　光听着那闷实的响声，许怀只是挑了挑眉，看出司马厉脸上隐忍的情绪，一时间还觉得新鲜，完全忽视了颂风的反应。

　　颂风见他二话不说就跪下，心疼到身体发颤，双手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袖口，视线渐渐模糊，待许怀看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许怀就是好奇这事儿，却不想将人弄哭了，心头大震，声音还是镇静道：“颂风，你可得想好了，你再哭下去，说不定我一时心狠，下手就重了，你二人刚刚才心意相通，这会儿就变成亡命鸳鸯不好吧？！”

　　颂风松开手，轻轻地比划了一个：继续问！

　　许怀一时没料到，颂风还是挺硬气的，也没求自己放司马厉一马，许是之前二人的矛盾就不浅了。

　　许怀此刻顺遂心意，张口就问：“如今的陇南局势我知道，你要是想颂风再得到我的庇护，必然要有让我能够作为交换利用的地方，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司马厉眸光一凛，谨慎开口：“你想知道什么？不妨直说，我不喜欢兜圈子。”

　　“你与镇北侯的交情如何？对对方的底细知道多少？荒城有那么多你的耳目，潘恃邦的人偷偷潜入，你却装作丝毫不知，若是此番他们的目标不是四皇子和粮草，你是不是打算借他的手笔除去了颂风这个累赘？”许怀直接切入主题，懒得多费口舌了。

　　许怀句句都与颂风沾边，司马厉想推脱，但是抬头看到颂风眼眸里那质问的意思时，满腹的推辞都说不出口了。

　　司马厉咬牙，“我知道潘恃邦的目的，所以才没插手，况且他不止是想杀四皇子，还有你，他想逼长公主和边塞沙域九部、塞北十五部联合谋反，数月前，他就曾拜访过长公主府，商谈此事，还想推举三皇子当傀儡，之后再将原来的北州划分给塞北十五部作为联合的好处，边塞沙域九部那边还没联系上，长公主当下气愤难消，抽剑伤了他，被他在朝堂上弹劾，禁足三月，罚俸一年。”

　　“那北城呢？！霍池为什么接下韩太傅求得的赐婚圣旨？！他不是自诩清高，无人能配得上他吗？！”许怀顺其自然就接着问了下去。

　　司马厉：“自然是因为韩太傅桃李满天下，为了人脉他就接下来了，何况他是北大营统帅，就算是昭安帝要他入京为质，也有绝对的理由堵塞昭安帝的妄想，还能如韩太傅愿保住韩杪春，如愿保住霍衍和镇北侯，毕竟皇帝不是圣人，他也知道怕死。”

　　“所以，你在我这偌大的西关城里是不是也有耳目？！”许怀眼神微眯，眼底涌现出危险的讯息，沉着脸看着司马厉。

　　司马厉点头，神色自若道：“那是自然，不过抵不上你手下的任恒，任将军，我手里的人都失踪的差不多了，我敢冒险前来，我自然是拿定主意，你不敢对我轻易动手，要是会动手的话，早在荒城，我就已经死在坑里了，不是吗？！”

　　“说的没错，我还要你帮忙，”许怀不加掩饰，将自己的要求都说了，“既然颂风要在我的地盘上活着，你就得定时传信给我有关潘恃邦的行踪，作为回报，我会让云华先生治好颂风的腿和嗓子。”

　　“当真？！”司马厉问出这二字的时候，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不对的地方，有些隐隐的期待。

　　许怀颔首：“自然，决明此人，霍寸之也已经替你料理了，你大可放心他不会、也绝不可能从中作梗，等此事了，我会亲自将完好无损的颂风送到王府上，此前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处理了你府中各路的美人。”

　　“已经在处理了，他们都是我新试药的药人，死伤的差不多了，”司马厉怕颂风觉得自己太残忍，便直视他的眸子，“大多都是皇帝、潘恃邦、皇子们、以及大臣们送来监视我的细作，不用合理的罪名处决她们，我就一日安全不了，眼下最安全的就是西关城，颂风在这里，我不担心。”

　　“倒也差不多，”许怀蓦地松开颂风的脖颈，将刀又收了回去，独留颂风脖颈上一道刺眼的掐痕，笑道，“王爷是我见过的人里边，最识相的，我就喜欢和你这种聪明的人打交道，祝我们合作愉快。”

　　司马厉没觉得他说的是什么好话，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颂风脖颈上的掐痕，猛的眉头一跳，越想越憋屈，差点就要蹦起来指着许怀大骂，再说不必合作此类的话。

　　顺着司马厉的视线看去，目光触及他脖子上的掐痕，许怀也只是笑着耸耸肩，“抱歉，手劲儿太大，一时间没控制住，下手没了轻重，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司马厉怒斥他，“许季元，你怎么敢的？！他乃是名正言顺的陇南王妃！”

　　“哎哎哎，我知道，你声小点，别把别间的人给我招来了。”许怀笑道。

　　“许季元！”

　　“听见了，王爷不必跪着了，起吧！”许怀看他还跪着，就出声提醒他起来。

　　司马厉想起来，可是这会儿腿麻了，起不来，瞥见许怀憋笑的眼神，他怒从中来，又吼了一声，“许季元！”

　　“哎哎哎，腿麻了，起不来了？！”许怀有心思嘲笑他，起身扶着颂风车椅上的把手，“没关系，本世子这就帮你一把！”

　　说完，没等司马厉反应，也没等颂风反应，直接将坐在车椅上的颂风，朝他的方向推了一把，颂风没提防，猛的往前扑去。

　　司马厉就看着人朝自己扑来，心头大震，唯恐伤了颂风一分一毫，届时又留下病根，久治不愈，急忙伸手将人搂在怀里。

　　人好好的抱在怀里，没磕碰一点，司马厉心里松了一口气，抬头对上许怀戏谑的眼神，气愤不已，张嘴就要骂。

　　还没说出一个字，就被颂风抬手捂住嘴巴，嘴上的触感软软的，司马厉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垂眸就愣愣的看着怀里眉眼温和如画的颂风，就此熄火住了嘴。

　　二人对视半晌，许怀看着都有些腿麻的时候，颂风才张嘴，慢慢的从自己的嗓子眼里边挤出一个不大清晰的字眼。

　　“……厉……厉……”

　　重复了好几遍，司马厉都不自觉的放轻呼吸声音，不敢打断他说话，听得他眼眶都微微泛了红，张张嘴又不敢说话了。

　　许怀见二人温存片刻，实在不想打扰，却又不得不打扰，“嗓子治的还是有些效果，再过几个月就能说的更多了，司马长空，我明日要去西关城，左右能在那儿待上四五天，你就珍惜这四五天的时间，好好陪着颂风，年后可就没机会了。”

　　司马厉堂堂震慑南疆的陇南王，铁血将军，竟然也是红着眼眶，点头以做回应。

　　许怀得了首肯，而后阔步出了屋，还贴心的替二人拉好门，撞见前来找白及的枳实，又三言两语的将人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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