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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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十里,直入宫墙。
      刘吉站在阶上,目送妻子出门去,见人月白衣袂和道上积雪融成或深或浅的一团洇渍。直到回廊转阁望不见了,他才敛下眉去,也一并敛去眼中犹疑不安,仍旧回到堂上,坐到太后倚着的榻旁。
      “就这么打紧?”郑荷的声音微微带了些笑意,上挑的眼角不施丹朱,却已见风华。
      刘吉半真半假地赔笑:“是要着紧些——娘娘不也盼着一个小郎君吗?”
      “呵,但愿这次真是个郎君吧!若不是,那李氏的姑娘,你可再没话推脱了。”她见刘吉垂着头不敢再应,面目倒是柔和了些,轻轻唤,“承喜。”
      刘吉猝然抬头,便对上太后一双含笑的眼,却让人不敢放松,只拱手俯身:“娘娘。”
      郑荷便直坐起身来,刘吉见了,赶忙亲上前扶起,手指触到宽大柔软的衣袖中只很细的一把骨头,一时竟也有些不是滋味:“娘娘身子果真大好了?儿看还是多修养些时日要紧。儿派人从淮南送来的药,娘娘用着可好?”
      “毕竟老了,怎么比得上你们折腾得动?”郑荷坐起来,一双手抚着刘吉的手,看他水灵灵的眼中关切与热诚做不得假,心中也一暖,只觉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情分终究不同他人,于是到口的斥责便婉转许多,“我将你那妻遣出,不为别的,还是有一件事要问问你的意思。”
      刘吉怔一怔,下意识要将手抽回来行礼,却没想到郑荷握得很紧,一时间挣不开。但他心明眼快,见得人面上已流露了凝重,便马上就着这动作坐到榻前脚凳上,将半边身子挨着太后屈膝的腿旁,一如幼时等着听故事一般,嬉皮笑脸道:“儿有什么事是娘娘不知道的,又有什么是娘娘不能左右的?不过是儿头脑愚笨,凡事都要依仗娘娘费心罢了!”
      郑荷被他哄得高兴,垂目看他,又见那一双巧盼的眼睛被长睫半掩着孺慕与亲近,一时更发作不得了,只点一点人鼻头:“你啊,你啊!我且问你,前些日子你那从淮南来的妻弟,在闹市打死了人的事,可是真的?”
      刘吉微怔,下意识有些心虚地眨眨眼:“不是他打的,是个下手没轻重的奴才,儿已将人处置了,何劳娘娘费心?”说着又遮掩似的笑道,“娘娘这般兴师问罪,儿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如今倒是要问问是哪个不长眼的,让娘娘在病中还要为这腌臜人和腌臜事劳心费神。”说着将眼转到一旁侍立的宫人身上,见他们都畏惧地转过眼去,有些得意。
      “你不要看别人。是皇帝亲自来与我说的,怎么,你还要赶去宣室兴师问罪不成?”郑荷的语气淡淡,也见不着什么怒意,“你是将人处置了。不过处置的人到底是谁,还要另当别论吧?”
      “娘娘明鉴……”
      郑荷打断他:“你自己都说了,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倒是也几多宠爱那女子!”
      “娘娘……”刘吉意识到是遮掩不过去了,垂下眼去,却也知道郑荷平素不喜他人狡辩,抿抿唇,只不想话题继续绕到李淑媛身上,“儿初时是想要给钱结清的,却没成想那贱民好生泼辣,直把送去的钱都扔了出来,还打了送去的奴才,闹事闹到官府去了。年关朝觐喜时,出了这等子事,儿也是不愿事情闹大了。”
      “所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些百姓全付狱了?”郑荷眉头微蹙,终于冷笑一声,“你倒是‘聪慧’!”
      刘吉被最后两个加重的音节吓白了脸,只从榻上退下来,伏到一旁,连连告罪。
      郑荷见了,面色缓和了些,让人起来,抿唇颇是无奈:“不是娘娘要说你,而是你如今身为唯一的在京同姓封王,多少树大招风。你兄长虽什么都不说,但眼皮子底下多少人一举一动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又怎能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可不要做了共叔段啊。”
      这已经是极重的警告,但刘吉只听人口气松了些,却忍不住笑:“有娘娘在,兄长怎么样不还是您说了算吗?娘娘可不要妄自菲薄,武姜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愚钝!”郑荷恨铁不成钢的冷哼将眼前人吓得肩膀一耸,又跪了回去。她看在眼里,叹一口气,摇一摇头,“我也老了,累了,时日不济了。还望着要去你那南国看看,住段时日,好好修养。若是老死在此,也是福气。”
      刘吉这才失色:“娘娘千秋万岁,怎可言此!”
      “承喜!——”郑荷敛眉,整肃看他,“这些日子我放权给承康,见你兄长确实长大了,如今稳坐朝堂之上,恩威并施,不亚先帝当年。有我在,你舅舅在,郑氏在,自会让他的皇位安稳太平。但我们终究不是刘家人。他虽然因为年少,多少与你不太对付,娘娘也看得出来。可他毕竟是皇帝,而你作为封王,理当顺从些,则该是他最亲爱的手足兄弟,是他万里江山最重的砝码,万不可与人对着干,可晓得了吗?”
      刘吉愣愣看着面前人面上全然正色,只觉呼吸都不由放缓。他身在朝堂之上,对于郑荷所言的“放权”自然知道不少,却只以为是这些时日太后在病中不得已而为之,却没想到竟能得人如此评价,心中涌上的滋味酸涩复杂。他自是早该有这觉悟,明白饶是当年帝后决裂、刘丕失宠至此之时,就算自己做得再好,也抵不过身为眼前人亲生血脉的皇帝,何况如今?
      可是他却仍旧不能不在心底里千百遍地问人,既然他不过也就是一个争宠的砝码,一个漂亮的玩物,一个观赏的烛台,一个帝王陛下沉重的玉阶陪衬,既然他们给不了他想要的一切,那当初又为什么要将尚是黄口的他从生母怀抱中生生剥离——又或者,他们所需的,也只是前述而已么?只如此,便要让一位母亲从此再不能认回自己的儿子,让一个儿子从此再不能亲近自己的母亲?
      何其残忍!
      何其可恨!
      刘吉不敢再与人对视,垂下眼去却见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着,于是便咬着舌尖命令自己不可再表现出半分,再抬起头时除却眼眶微红,笑容还是一如往常的干净纯粹:“诺。娘娘教导,儿铭记于心,不敢遗忘分毫。只求娘娘告儿,当如何解决这事?好免了儿燃眉之急,也叫兄长不要忧虑。”
      郑荷自然将他表现都收入眼底,却只当是人前事败露而害怕,甚至出口安慰:“你还小,他那面自有我在。这次回去,立刻让人把那家百姓放出来,送比上次多出三倍的钱财去,若是不够,便再多,不要吝啬。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叫你那妻弟亲自登门道歉,等到这事了结,立刻命人回国去。连这小事都要拖累你的家伙,你还带在身边招惹祸事吗?只是一次做的不好,下次也当引以为戒了!”话说到最后,多少也严厉了起来。
      刘吉唯唯,见郑荷颔首不语,便赔笑道:“娘娘莫要为这事烦心了,儿回去——就现在,长和,可听见了?让那李仲淳,即刻到狱中亲自把人送回家,登门赔礼。了结之后,麻利滚回淮南去,别脏了我府的地界,也别让夫人再为那无赖费心劳神!”
      其实这些事哪是急这一时半刻做得完的,他也不过夸张地做个样子逗郑荷开怀,偏生那长和也生得玲珑,晓得主子心意,在旁对人夸张一礼,即刻就退下去了。
      郑荷果真被逗得无奈一笑,听见他最后一句,还未开口,便见刘吉已经又挨上来,一双眼角尾明丽生色:“那人犯下了事,媛娘便一日日在儿身边总是惶恐不安,要把人遣回家去。是儿自作主张,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此说来,她才是与娘娘心意相通呢!”郑荷微微意外,却听人又道,“娘娘不知,她其实早和儿说了,想江南温暖,让儿问问娘娘可有南下将息之意。不过儿到底如娘娘所说一般愚钝,以为娘娘在万年住惯了,怎会垂青那瘴蔽之地,是以不敢多言。却没成想,她倒连这层都猜到了——娘娘方才不是还与我说要去南国看看?”
      “南下之事,不过一时兴起。如今俗务缠身,恐怕还要许久,她如今有了身子,不也走不成?你到时与我一同回去。不过听着,她倒是灵心慧智,不错。”郑荷满意颔首,“既然如此,你倒是不识人言了。若听她话,也不至今日得我一通好说。”
      “娘娘哪里话?娘娘教导,便是指着儿鼻子,也是儿该感激涕零的!”
      郑荷听得笑:“若当如此,也是你顽皮得紧了!可不要这样才是。”
      “唯!儿何时不听娘娘的呢?”刘吉扬起笑来。

      冬日阴云会和,户外寒风凛冽如刀,满怀襟袍雪纷飞。刘吉走下殿时,亲自将门带上,听它前后摇摆兀自噗噗作响,怔立良久,这才转身下阶去,却又几步又停住,似有所感般,抬眼凝望长乐衰草枯雪掩盖的一线宫墙,在他泛着血丝的眼中渐渐结成模糊的天际。
      那是西宫永巷的方向。
      那是草原奴族的方向。
      他半晌垂下眼去,长睫沾着盐粒似的冰雪,精工的五官淬着寒冰,双手拢住袖袍大氅,匆匆向前走去。步步小心,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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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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