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温佳宁在睡梦中感到颈下潮湿温暖的触觉，微微一惊，醒了过来。殿内灯火阑珊，埋在她脖颈间的人也有所察觉，抬起头来。只见他眉目舒朗，高颧薄肉，显得面色略微憔悴疲惫。温佳宁思绪渐渐清醒，省起他方才是在做什么，面色微红。伸出手抚了抚他的额角，问道：“吃过酒吗？”
　　刘丕“嗯”了一声，见温佳宁往里面让出了些位置，便也自己在一旁躺了下来，足履搭在床外，温柔地说道：“继续睡吧。”
　　温佳宁本来目光一直链在他身上，此番见他枕着手盯住床帏一言不发，渐渐也没了睡意，便坐起身。又见他衣裳未换，鞋袜未脱，便低声道：“几时了？我叫人打水来给你擦脸更衣吧？”
　　刘丕闻言握住她的手：“子时已过——我让人出去了。”
　　温佳宁抿抿唇，伸出手摸了摸他头上玉冠：“那我给你把冠子取了吧？”见刘丕不答话，她干脆侵上身去够他的头冠，将贯通的簪子一手拔下来。刘丕无奈地在下面一手护住她臂膀，一手扶住腰间。见她好不容易拿下了冠子，又将发打散，这才坐回来，叹了一口气。温佳宁笑问：“你叹什么气？”又扯扯他的衣襟，顺手勾住腰带，先取下玉佩香囊，才将带钩取下，甚至颇嫌弃他一动不动，“哎，起来些。”
　　刘丕无奈地又叹一口气，被这么一折腾，总算不情愿地站到床边，自己几下将外袍和靴子脱了，见温佳宁还坐在床边，微微一笑，将她捞起来放到床里。温佳宁见他好容易有了笑意，便一手攀上他的臂膀，也笑了调侃：“子博公子，我还当你今晚来这里怄气呢。”
　　刘丕顺着她的力睡下来，闻言挑了挑眉：“全天下我最不会怄气的地方，就是含章殿；最不会怄气的人，就是你。”说着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温佳宁隆起的小腹，唇角也勾起来，“还有孩子。”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只是缓缓将枕边人搂住，动作却也小心翼翼。
　　离得近了，温佳宁也嗅到一丝酒气。她知道刘丕酒量不好，平日里喝酒要么是宴会需要，要么就只能是借酒浇愁了，所以此番缩在刘丕怀中，只温柔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搂着她的手臂似乎一僵：“没什么。”
　　温佳宁闻言也并不追问，只是颔首，扬起脸吻在他略显干裂的嘴唇上，闻到更浓的酒气。她伸出小舌舔了舔他的唇：“那就睡吧。”
　　叹息一声，刘丕摸摸她的顶发，但见怀中人柳叶眉平和舒展，杏眼微阖，鼻骨轮廓柔和可爱，只是面色唇色有些苍白，然一丝病容，却更添楚楚。刘丕知她从来最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愿让自己多说什么伤心的话，所以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着这样一张能唤起他万千柔情的面目，想起她腹中二人共同的珍宝，刘丕简直不知道要如何疼爱这样的一只精灵。他于是只有也吻住她，从眉梢眼角到鬓发耳骨。最后在她耳边说道：“宜娘，北地传来消息——承乐受伤了。”
　　温佳宁睁开双眼，闻言也抿唇：“不要紧吧？”她知道刘丕弟妹不少，但能够得他真心疼爱的，却只有代王刘止一人。刘止算是她的妹夫，所以她心中也常感亲近些的。更何况……温佳宁想起前日听说的柳允滑胎一事，想起刘丕曾对自己说要替兄弟护好妻子与孩子，想起他那日的失魂落魄，再加上如今一事，无疑会让刘丕更添了心中愧疚。
　　刘丕白天在沧池边听到这消息时几乎六神无主，后来也细细问过，此时只是沙哑道：“并未伤及要害，被他身边代侯的世子救了。”
　　“那就好，那就好。”温佳宁跟着松了一口气，“等到班师，可得多谢这位世子。”
　　刘丕沉默不语。
　　其实来的消息里刘止亲自所书内容并未提及自己的伤势，只言军备疏忽，险些酿成大错，自请责罚。刘丕于此难过也无奈，此番温佳宁提及班师，让人想起郑荷的意思，眉眼深了深：“我倒希望他们尽快处理好班师。如今夏日已至，北地水草丰茂，奴族暂时不会再有入侵之意。此时不修整筑城，边疆诸城等城粮草已经不足，等到入冬，恐怕更加胶着。”
　　他见温佳宁只低头听着，并不做什么评价，便继续道：“但是郑茂、林辰诸人，都主张可以乘胜追击。都说奴族怕不会这么善罢甘休——到到底是谁不愿善罢甘休。”他深呼吸几口气，最后声音渐小，“……母亲也支持他们。”
　　温佳宁不懂征战之事，但却明白朝堂之上的诡谲，她知道刘丕的做法再有道理，却抵不住一句太后支持。于是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感到后者微微颤抖，听他说道：“宜娘，他们不让淮南王归国，却不想承乐回来，那群人……那群人真想他永远留在那里。”他咬着唇，话语间含着咬牙切齿，“他出征时拜托我的事，我没有做好。如今他在外，朝中人诋毁他，不许他班师，我也没法反驳。是我没用、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
　　温佳宁的手一抖，却听见刘丕压抑的哭声，几近而立的男子，眼泪大颗大颗落在自己的发间面上，潮湿黏腻。温佳宁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发间，感到胸前中衣逐渐因为湿润黏在身上。
　　刘丕心智脆弱，年少之时便时常落泪。但是刘劭和郑荷实际都十分不喜他这一点，所以他从不敢在父母面前哭闹，就此养成了喜欢闷着哭的习惯。等到遇见温佳宁，才真正有一个可以无限包容他的软弱的人，这也就不难解释刘丕对温佳宁缱绻眷恋的原因了。温佳宁心疼这个被人诟病“优柔寡断”的丈夫，心疼他哪怕坐上了这样一个万人俯首的位置，却依旧连自己所在乎的任何人与事都无法保护。刘丕的身体不算强健，此番心跳隔着二人中衣，倒让温建宁觉得是自己心乱如麻。
　　“有三郎想着，长宁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温佳宁低声安慰，“他也不会怨你的。他不是一向最相信你？”她心中对这话实际也没有底气。年少时的刘止确然是光明磊落的豁达之人，可谁知这些年过去成了什么样？不过不论他成了什么样，总还该晓得刘丕身在朝上却处处掣肘的现实，该彼此多体谅些才是。
　　她默默在心中祈祷，手下温柔替刘丕拭泪。
　　良久，眼前人止了哭声，声音里还是瓮声瓮气：“也只有你和他这般信我——左右有母亲在，不论在朝堂上还是在家宴里，我说的话都不算什么。”这话又叫她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果然听见他又说道，“母亲记得兄长和淮南王喜欢什么，却永远都不愿意问问我喜欢什么。”
　　温佳宁听得心里干涩，知道他恐怕这些日受了些委屈，便只有伸出手抚摸这个孩子似的丈夫。她想起自己总角时与刘丕在马车里相见，想起那个别扭又认真的孩子，想起他一心一意地说要爱自己一生，去向平素最害怕的父亲请求赐婚。
　　她的手指卷起刘丕额前一缕发丝，与他认真对视，说道：“三郎，我记得的。三郎最喜欢吃羊肉饼，要配上黄豆酱才最好。三郎不会喝酒，一喝酒就脸红。三郎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不喜欢吃冰，冬日总要抱着手炉的。三……”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唇吻被刘丕凑过来衔住。一吻终了，刘丕小心翼翼地重新环抱住爱人，而温佳宁只觉得身前人浑身渐渐滚烫起来。面色微红，她说道：“我叫人端醒酒汤来。”刘丕摇了摇头，只是将下颌放在她的发顶。她于是不敢再撩拨，只是安安静静地在他怀里，感到刘丕的手一遍遍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忍不住笑道：“干嘛呢？”
　　刘丕的声音轻轻的：“上次摸，他就动了。”温佳宁抬起脸来，又听见他故作严肃地抚着自己小腹说道，“现在为父和娘娘要睡了，你要安静些，不要总是惹得你娘娘夜里睡不着觉。”
　　她见他真的闭上眼，十分疲惫的形容，可身上分明还是火热未消，知道他十分顾虑自己的身体，宁可忍耐，便也有些心疼，小声故意抱怨道：“这孩子将来可不要随了你，没个正型，我才要累死呢！”
　　刘丕的唇挑起一个弧度：“不像我最好，但愿也不要与我抢你。”他老神在在，“不过也够叫人头疼的了！若是个男孩儿，有了你这般的母亲，哪里还看得上其他娘子——若是个女孩儿，我到哪里去给她找这么一个志趣相投的丈夫呢？”
　　温佳宁有些羞赧地推他：“不要脸——”
　　她忍不住睁开眼，却见刘丕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认真地含笑道：“但是朕还是希望是一个公主。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做我最宠爱的孩子，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不用文治武功，不用步步为营。”他安心地抚摸温佳宁润滑的面颊，又心疼地轻抚她嘴角因为孕期不调而生出的小疮，声音渐渐低沉而温柔，像在诉说一个不宜被打搅的梦，“她就可以养在你的身边，做全天下最得爹爹娘娘宠爱的孩子。”
　　这是他自幼的梦想，现在被寄托于这样一个小小的未成形的血肉上，让温佳宁听来心酸不已。她知道刘丕剩下的没有说完的话，知道刘丕不是不盼望一个男孩儿，只是男孩一旦出生，就必定被抱到太后或者皇后身边抚养，有了淮南王的前车之鉴，刘丕对这样的做法可谓深恶痛绝。
　　她于是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三郎，若是季秋也有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儿，就可以长在含章殿玉兰树下了。”刘丕一直坚守自己的承诺，温佳宁感激不已，但是未必不惧怕宫内流言蜚语，更害怕看到秦清商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样子。她早知道刘丕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一步若有差池，必定会遭人诟病。他们成婚五年有余，温佳宁因为体弱多病，极难受孕，如今终于才有了刘丕第一个孩儿。可是她知道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也心疼他为自己而作出的牺牲。
　　刘丕却忽然伸出手来，用一只手指贴上了她的唇。这是一个寓意晦暗的动作——他不愿让温佳宁参与这些事，只是坚定地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温佳宁，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自己都做好了保护他们的准备。温佳宁最终也不过只是一个温家的庶女，嫁到刘氏之后更只剩下刘丕一人的庇佑，所以她也坚定地信任这个与自己呼吸相融的男人，听他只是温柔地说道：“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叫刘幸，好不好？”
　　温佳宁于是不再劝说，只顺着他的话好奇道：“有什么典故吗？”
　　刘丕吻在她的眼睛上：“无他，只是想告诉这个孩子，我很幸运遇到他的娘娘，也很幸运做他的爹爹——宜娘，你们都让朕感到很幸运。愿他一生被爱，一生无忧。”
　　温佳宁听见他说自己是这孩子的“娘娘”，再也忍不住眼中泪水，静静地伸出手回抱住眼前自己早已认定之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