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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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妒蛾眉


      “容与!”胡沔的声音将许由惊醒。他转回头去时,刘止乘坐的马车已经停下,微微掀开车帘,朝这面望来。阳光撒落,许由也看不清他眉眼。
      “来了。”许由答应着,最后看一眼魏隐府上查封时被摘下的牌匾,漆刷木板上“魏府”两个篆字从中裂开,木茬四落,不知被过往的行人马蹄践踏过多少遍。他敛了眉眼,双腿轻夹马腹,赶上前面人。
      城外车马行军之声已经响起许久,胡沔与许由几人跟随在刘止马车旁,行将进入中军。正在行过城门洞时,刘止却忽然又掀了许由这面的车帘,声音清淡地吩咐:“上车。”
      接下来行军还有颇多要务,许由也即将去往前锋,自然认为刘止又有要事相商,不敢怠慢,将方才的事情压下,赶忙应了一声。
      尽管帘外四月里的阳光正好,马车里却有些阴暗,四五卷文书在车中角落堆成一摞,许由没有注意到,一膝盖将之扫得四面乱滚,吓得他手忙脚乱好半天,下意识就要站起来,结果一头撞上了车顶,发髻都歪斜。
      还是端坐在案后的刘止收好了最后一卷,轻笑一声,用竹简轻敲了他头一下:“慌什么?头又好了不是?”
      许由不好意思摸了摸额角已经结痂的伤口,也笑了。粗粝的质感有一个半指节长,许由自己倒是不在意:“不是什么大事。”刘止没有答话。许由也适应了车里光线,见他唇角并未扬起,只是轻抬下颌示意他坐好,便也没有嬉皮笑脸,问道:“方才我看,那魏隐……”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那日之后不久,魏隐就因为巫蛊陷害同僚而被撤职,全族流放边关。尽管上次刘止在许由榻边说让他不用担心,他却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也不明白刘止怎会做到这个地步,不明白他如何得以在这事之后保持着与柯戈似无变化的关系。
      “不是什么大事。”刘止的声音却淡淡的,用方才许由自己的话回他。
      许由不由地沉默,最后却终于忍不住道:“长宁……”话却中指于刘止微微地向后一仰,眼睛阖起来,下颌优美的弧度若隐若现。
      过了很久,许由只当他已睡着,百无聊赖地去拨弄车帘,却忽然听见他说:“那日之后,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对不起。”许由却真心觉得自己拖累了他。如果他在魏隐家没有那样冲动……
      “不,”刘止摇头,睁开眼睛,目光温柔又黯然。他没有目视许由,而轻拨长指掀开车帘,因那阳光染上面庞而稍稍闭了眼,轻轻地呼吸着。许由却见他手指轻挥,而后便听见胡沔在外沉声道了“唯”,带着人走远了,心中有些疑惑,等到回转眼来看刘止,却因眼前景象微微止住了呼吸。
      光明影射下,刘止睁开眼看向窗外,黑瞳如点墨,长睫似振翅欲飞的翩翩蝴蝶。
      “六岁的时候我便开了蒙。爹爹虽先取法家,后申道家,却仍重视儒家传承。让当时不受曹相待见的廷尉右监——如今的柳相,做了我的先生。学过几部后,讲《春秋左氏传》,其间记载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之事,我只觉那事太过残忍,不愿继续。诸人皆称赞我仁德,老师向爹爹禀报,请愿改换他书。爹爹却并不同意,只说小子何知。爹爹鲜少有对我这样严厉的时候,那时我并不明白,甚至觉得他不近人情。”
      他看向许由,唇角挑起无奈的弧度,“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越学越多,便越来越能理解爹爹的决定。偶尔也胡思乱想,只有少数几个人遵守的道义有什么用?甚至……甚至有的时候,我也会渴求得到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会想要用卑劣的手段。然后,又因此陷入无比的自责——很可笑是不是?有的时候世人的称颂对我来说不只是荣耀,更是沉得能把人压垮的责任。”
      许由垂下眼,沉默着。刘止则摸上自己腰间的玉佩,修长手指缓慢摩挲:“但是,‘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我始终还是相信我所学的一切没有错。天下万民奉养于我,使我免于饥寒,则我愿意接受那份责任,为天下人尽到自己的义务,我也一直都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自嘲一笑,“我真觉得自己一切做得冠冕堂皇。甚至我也会自我感动——为了达到心中最好的目标,我所认为高蹈的目标,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伪装出一些曲意逢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我没想过会伤害到你。”
      许由心中一急,膝行上前与刘止坐在一侧,扯住他衣袖:“长宁,不是你的错……”
      刘止再次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这次目光对上许由,其间竟有闪闪星光:“容与,我知道你看不惯这样的我,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小时候,为了赢得父亲的喜爱,我永远要做那个最乖巧听话的孩子;稍长大些,为了在宫中立足,我对当时的皇后和高婕妤,也百般讨巧迎合;再大一些,就到了站在朝前让群臣挑选的时候,我也就如你所见,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刘止轻笑了一声:“久而久之,我甚至觉得这也就是正确的行事之道,只要看见自己那个利益最大化的目标,排除万难,完成它。这就已经足够了。我知道你看不惯这样的我。但其实刚开始,我也看不惯你。看不惯你的正义凛然、看不惯你的锋芒毕露。”
      “我不……”
      “人笑李斯溷鼠,其实又比他好了多少?他以为人之贵贱由所处之地决定,可多少人不是这样觉得的?我不能不承认,我也总会这样想。但是这样就对吗?那么最后他又为什么会有黄狗一叹呢?我想,若口口声声说着天下万民,却只是一心盯着自己的目标,而总不自觉忽视那些看不见的人,甚而以为天下如棋,而自己运筹帷幄的人,才是真的道貌岸然吧。”他认真说道,“如果达成好的结果却需要满手龌龊,那结果又怎么称得上干净完好?”
      “所以,容与,不要担心,也不要为此道歉。你没有什么做错了,是我太过托大,而忽视了你的感受,连累了你。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轻的,许由看进那双晶亮的双瞳,蓦地,心旌摇曳不止。那目光太灼热,他不自知地抿了抿唇,低下头去:“你不要自责,我也有错。”
      这样的开诚布公之后,似乎剩下的话也没那样难以启齿了:“没关系,容与。但还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说。下次不要再那样莽撞了。”许由猝然抬头,听见他声音温和:“那日我其实怕得要命。”
      许由一怔。
      刘止回看他的目光如水:“都过去了。你知不知道,自从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之后,我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那个小小的孩童,终究跟随者年号的更迭,粉碎在深宫之中了。那个早阖上双眼的人,怎么看得见他日日梦魇、听得见他声嘶力竭?
      刘止的手微微颤动,“父亲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常言又道:强项只解一时之气,折腰方保万年平安。我步步隐忍埋伏,可却招来了这样的祸事。到底是父亲不对,还是我做错了?”
      许由面上一动,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刘止膝上一双冰凉颤抖的手,那凉意让他微微一顿,却握得更紧,温声道:“都没有,都没有,长宁——不论是刚才你说的那些话,还是你做得一切,都做得很好,先帝会很欣慰的。”
      刘止的眼睛睁开,刚才还晶亮的眼,此刻已然泛红。他最后将头轻轻靠在许由肩头。这是一个略嫌暧昧的位置:“容与,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多少能不顾一切去做的事。这世间我能护住的也没有几人。”他的声音轻轻的,“答应我,容与。这所有的一切,我们不能够认同,不能够同流合污,但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好自己。”
      许由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眼前却忽然闪过代郡初见时刘止望过来似含怨艾的双眼。
      一瞬间,他忽然对他的冷漠、他的无奈、他温和却疏远的双眼和恰到好处的礼节,无师自通。
      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归为一声叹息:“好。别怕,我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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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因为删掉了一个第一稿里很大篇幅的情节,所以改了好久,现在逻辑大概清楚了,希望大家能够有愉快的阅读体验~
    这章里长宁所讲的《春秋左氏传》相关是借用唐孝敬皇帝李弘的典故,有所改动。具体见《新唐书·列传第六》:“受《春秋左氏》于率更令郭瑜,至楚世子商臣弑其君,喟而废卷曰:‘圣人垂训,何书此邪?’瑜曰:‘孔子作《春秋》,善恶必书,褒善以劝,贬恶以诫,故商臣之罪虽千载犹不得灭。’弘曰:‘然所不忍闻,愿读它书。’瑜拜曰:‘里名胜母,曾子不入。殿下睿孝天资,黜凶悖之迹,不存视听。臣闻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故孔子称不学礼,无以立。请改受《礼》。’太子曰:‘善。’”
    这是在架空背景之后的故事,所以单独提出来。至于《史记》记载李斯溷鼠与黄狗之叹相关,虽然成书在此之后,但因为所载事件在背景之前,所以不多赘述。
    最近考试周,感觉自己掉了好多头发(抽噎
    幸好复习之余还可以想一想要怎么写文。说起来这个故事的细纲其实已经写好了,所以脑海中抑制不住在构思下一个故事,好爱我的主角们(姨母笑
    下一章大约是考完试后,祝大家生活愉快,万事顺意!
    210701初稿
    210702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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