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故事

作者:俞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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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吹箫人去


      安郎又哭闹起来。
      刘昌捏了捏眉心,闭上眼睛,语气略微不耐:“一会儿修整,一定把他送回到他母亲那里去。”
      “大王息怒。小孩子,等他哭够了,自然就适应了。”夫人陈婵纯在旁边敛着眉眼,轻轻拍抚着乳娘怀中的刘安,低声劝说着。
      “孤可有和你说过?——唔,想来不说你也听过。建业三年睿太子薨,不久太孙也去世。我当年不到两岁,被太后接到身边抚养,每日哭闹不止,吵得一宫人都不安生。”刘昌睁开眼睛,却也不看身边的人,说起这里似乎唇边还有半分笑意,“太后直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只好又把我送回了娘娘身边,想不到我立马停止哭闹,十分乖巧。太后气极了,这才把五哥召到身边抚养。自此之后便很不喜欢我,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娘娘。”
      “大王……”陈婵纯欲言又止。
      “怎么,现在还不许我说么?”刘昌摆摆手,“且不说太后不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我身为儿子,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尽到赡养之道,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本来就该遭到天下的唾弃。那老太婆再怎么羞辱我,都比不上这给我的羞辱大。”他说到后来,语气渐渐含了刺人的锐利。
      “大王快别说了。”陈婵纯已经带了哭腔,“好不容易归国,如此却还不够么?”
      “归国?呵——这是归国?你何曾见到一个封王这般归国?天寒地冻,路远马亡,没有仪仗,没有礼乐,咱们这是归国?这分明是被人在身后撵着赶出来的丧家之犬!”刘昌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孤是高皇帝血胤,是帝王亲弟,是大成名正言顺的封王,当年也从天子泰社受封,归国而祀,为成藩辅,他们却敢处处予孤难处、看孤笑话!孤的外王父是当初打天下时运筹帷幄之人、舌战群儒之士,却也被他们这般诋毁——贪污?谋私?呵!这天下谁人敢说自己屁股底下没坐着些肮脏龌龊的油水?他郑氏也配?她倒不如当时就把我毒死在大殿上!让天下看看什么叫牝鸡司晨,什么叫阴阳乱序!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母亲尚在宫中,要不是外祖势力尚需他的支撑……要不是……
      刘昌目光在眼前人身上流转。
      这陈婵纯是太后所赐,陈家是赵地世家望族,这两年来帮了他很多的忙。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真正爱上这个可以说是贤良的女子,只觉得两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以故一直以礼相待,却让自己的宠妾先有了长子刘安。但不论陈婵纯心中是不是埋怨,都半点没有显露出来,对他也一直十分宽容亲切。想到这里,刘昌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攥紧了拳,自暴自弃似的将身子往后一躺,摔进马车中垫有的锦被里。
      “大王……”陈婵纯见他年轻的面上全是疲惫之色,只觉心疼又恐慌。时间过去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丈夫已经睡着,却没想到所乘马车忽然停下,刘昌旋即便睁开双眼。
      “什么事?”原来是马车停下,有兵士从前方护送的队伍折返来询问是否要继续前进。十一月天,前方又是山路,马蹄湿滑,颇不安全。
      “继续走!”刘昌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更旺,大吼一声。他目光从不断被风吹打的皮革车帘上收回,“归国?出征?郑荷不过是想要我的命,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他忽然又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说的是今年朝觐结束之后第三日,他便因为东北边境告急而被立刻委任出发征讨奴族之事。刘昌看向一旁乳母怀抱的稚童,却又忽然想起方才说要将孩子送回生母处,只有徐徐叹一口气:“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安郎,真觉得一个黄口小儿能碍着他们的春秋大梦!”他急急吸了一口气,忽然诡异笑起来,“也不想想,连我做爹爹的都这般没本事,安郎一个孩子又能怎么样?”
      他话已经不如方才激越,却不知为何,本来抽泣的刘安却突然再次大哭起来,仿佛听懂一般。刘昌却只是凝眉端详,见那通红的小脸上大约很有几分自己的样子。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但是却见过梁王刘英小时候的样子,和眼前的小小人儿很是相像。于是心里微微一软,伸手接过了孩子。没想到刘安居然立刻不哭了。
      乳娘见了笑起来:“小公子也知道和爹爹亲爱呢!”
      刘昌心中柔软,抿唇也笑,轻轻摇着安郎,陈婵纯就在一旁哼唱不知名的摇篮小曲儿。“安郎眉眼都像我。”刘昌说道,“我们兄弟里,四哥、七弟和我的面目最像爹爹。据说大哥也是很像的,但他薨时我尚未记事,是一大憾事。不过宫人总说四哥与大哥最像,想来爹爹亲拟的谥号‘睿’也是很恰当的。”
      “代王?”陈婵纯见他终于不像方才一般颓唐,于是赶紧顺口说下去,“据说几位大王当初被封到封地,就是因为他么?”她从未见过刘止,却也对这个在当年传得火热的“公子长宁”很有几分好奇。刘昌平日也对这些事绝口不提,是以有此一问。
      刘昌呵斥道:“慎言!”见她一缩,再开口时语气却软了些,“熟悉的不熟悉的宫人都道高皇帝最疼爱四公子,这谁看不出来?太后自然也明白,可是她素来不满四哥,更何况当时还出了那样要命的事?”
      他的眼神游离开来,恍惚间想起建业十二年那场宫变,上弦月的日子,皇宫里只有冷刃反射的血光最是明亮。当夜,虚太子刘赫因为谋反被赐死,紧随其后被杀的,又岂止千人?日日夜夜行刑,数十日不停,朝中被大清洗,帝后自此生分。父亲转而求神问道,不理国事,不封储君。
      但后来不知为何,素来蒙受盛宠的幼弟刘英和父亲与当时还是皇后的郑荷的幼女刘皎共因食用剧毒糕点而亡。父亲因此大病一场,此后病情一直反复不下,却随即病中一纸诏书命诸子回到封地,非有诏不得回京。连最得宠的四哥刘止也没机会问一句,兄弟几人就匆匆各奔东西。哪知一年半后父亲忽然殡天,夜里封三哥刘丕为太子,着灵前继位。一直到三哥登上皇位,天各一方的他们兄弟才收到先帝驾崩的消息。这样一来,这些年他们求而不得的答案,便再也无法解开了。
      想到此处,刘昌叹了口气:“陛下……也是一个苦命人。”他想起自己出宫前去见刘止的时候,后者正因与太后怄气而幽闭不出,实则是太后限制了皇帝在宫内的自由行动。兄弟两人隔着一个纸窗拜别的礼。走之前他听见皇帝的声音透过窗棂,干涩不已:“承安,此去,一路保重。善待黎民。不可杀降。”话语里满是颓然。刘昌对一切无法自主安排的人生都充满了同情,于是也对皇帝多有戚戚,闻言悲伤不已,可这也未尝不是一种顾影自怜。
      他于是转过头去对着刘安轻轻笑开:“你四叔是爹爹最敬佩的人。凡长大了,定要学你四叔文韬武略,不可肖你爹爹这般无能。”
      陈婵纯有些不忍:“大王……何必委屈自己,对着孩子说这样的话?”
      “幼时好坏不分,长大了又怎么能教他知礼行善?”刘昌浑不在意,“孤十几年来没有机会活成自己。可是安郎不一样,十几年后的光景谁又料得到呢?”说着继续逗弄安郎:“可惜你小叔早逝,不然也该是另一个天之骄子。”他看着儿子的脸,想起那个同样虎头虎脑却又聪明绝顶的梁王,自己的同胞幼弟。
      彼时娘娘是爹爹最宠爱的妃子,前后两年生下妹妹永乐和兄弟称心。生称心的时候本来因为难产而十分凶险,但好歹最后母子平安。
      爹爹怜爱娘娘,起初要赐他乳名“承辛”,要他记住娘娘的功劳。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名字,幸而周围有会来事的小黄门听见了,故意跪下庆祝道:“陛下对咱们小公子可是疼爱得紧呢!别的公子都没小公子的名儿叫得响亮!‘称心’!陛下大喜,婕妤大喜!”
      据说刘劭当时闻言一愣,随即哈哈笑道:“不错不错,这个好,这个好,就叫称心!吩咐下去,七公子出生,母子平安。于朕称心如意,一宫上下,皆有赏赐!”并且当即就定下了“英”的名,在整个后宫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于前朝都受到了影响。刘昌兄弟的外王父、娘娘的父亲高公焘,一度官至御史大夫,在前朝也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若是没有后来一系列事,他和刘英分别封王之后,甚至于可以接外公和娘娘出宫共享天伦之乐,从此远避朝争的。但是恐怕父亲也想不到,他给称心各类超越等级的荣宠,居然让旁人看出了废立的征兆,成为了久受压抑的二哥谋反的间接\导\火\索。
      刘昌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也许,只是也许,哪怕这个假设在他心中盘桓了上千遍,也只是也许,这也许也是后来他们再也找不到那个答案的原因。
      他的内心颤抖着——父亲当初因为太过疼爱称心,也念及他年少,并没有让他也去到封国。可是仅仅半年之后,他便中毒而亡,随即外王父高焘在前朝也被罗织罪名而遭受了打击,原本坚定支持着娘娘在后宫中地位的一切顷刻间岌岌可危。
      刘昌远在异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悲剧上演而无法有所作为,一直到父亲殡天和三哥继位的消息一同传来,他才能够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光彩照人的娘娘,两年前见面时已经形容枯槁到仿佛变了一个人。这次回京相见,更是显得精神恍惚。他听那些下人私下说娘娘已经疯了,气得命人将他们狠狠打了一顿,但是再走到娘娘面前,却仍然忍不住哭起来。
      娘娘当然没有疯,她还认得他的,在人前却只是一次次抚摸着他的脸,痴痴地笑道:“称心称心,你都长这么大啦!这些年在梁国过得好不好呀?你可得捎信给你兄长,他那小子,娶了老婆忘了娘——不过也好,也好的……这里太黑了,你也不该回来的。”他把安郎抱给娘娘看,娘娘就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眉毛眼睛都像你爹爹的,真好,你爹爹肯定欢喜吧?”旁人看着都觉得可怜,只有离得最近的刘昌不觉得,他看进母亲的眼里,其中是一如当年敢和太后分庭抗礼的沉静与深蕴。
      他于是问道:“娘娘,儿子带你回封国,咱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娘娘一瞥他,那一瞬间眼里竟有锋芒,随即恢复原样,笑道:“好——”然后又凑过来,“我和你说悄悄话!”说着向周围的人调皮地努努嘴。
      刘昌面色一肃,将安郎接过来给乳娘,吩咐旁人都下去。他眼尖地看见有人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却被旁边人一扯衣袖,随即也走下去了。刘昌收回目光,却看见娘娘也同样盯着那个方向,目光里竟然已经不是痴傻的昏黄了。
      他那日从宫里走出来,脚步都是软的。脑子里到现在铺天盖地都只是娘娘凑在他耳边说的一句话——“你兄弟,还有永合,给他们下毒的,根本就不是那些出来顶罪的人!虎毒尚且不食子,郑荷,呵——好狠的心!”
      他原本怀疑母亲痴傻的真实性,但是在她说完这话之后脸上半明半昧的意味,却让他觉得娘娘是真的被魇住了。太后害死了称心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刘皎?这可能吗?目的何在?
      刘昌觉得自己仿佛触及到了那个可怕的真相了,可是刘昌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无意识的攥紧了手,居然将安郎掐得再度哭了起来。
      “大王!”陈婵纯赶忙接过孩子,没想到后者的哭声居然愈发响亮了。
      刘昌见她窘迫,也不上前帮忙,只是轻声问道:“纯娘,你喜不喜欢安郎?”
      陈婵纯一愣,哄着孩子说道:“安郎是大王的长子,妾是他的嫡母,对他自然是喜欢得紧。”
      “只因为是他的嫡母尚且就已经如此喜爱他——那你说,他的生母喜不喜欢他?”他又问道,却没有等她回答,声音轻轻,“你说,太后喜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生孩子?若是真的喜欢……”突然,他的身体一个猛子扎向前去,话被马车忽然的转向打断,车轮的摩擦声中,一车人都向左一倾,随即一股失重感传来。
      刘昌大惊失色,下意识张开双臂护住眼前母子,下一刻便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耳边仿佛还听见自己骨骼刺穿皮肤的数声脆响。人与车被山崖割裂的的碎片像缓慢绽放的花伸向苍穹,却又似尽春时回落大地。云朵倾覆,天地飞旋。
      光芒刺目,刘昌似乎看见幼时的自己拿着陶响球逗弄摇篮里的小弟,周身的触感是那样温暖踏实,令人禁不住转头望去,却见到娘娘美丽的面庞,对他微微笑着,甚至摸摸他的鬓发,像是幼时临睡前的抚慰。
      “盛郎……”画面一转,他怀中却又抱着熟睡的安郎,身后声音温柔。转头望去,却是心爱的宠妾对他微微一笑,唇角弧度都被烛光染了亮色……
      他一生中所有的镜像在眼前忽地活络起来,但还没等他好好辨认,却又忽然尽数褪色蜷缩,一片踏实的黑暗便迫不及待的笼罩过来。
      娘娘……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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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那座宫廷里,有谁不是可怜又可恨的人呢?
    “盛郎”是刘昌的小字。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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