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菊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四月，清明时节。连绵的雨是那么急切地奔向大地，归心似箭如她。亦回到了这片竹林。带上一壶上好的玉冰烧和几枝紫色的菊，她便回来了这里。
　　隔了好几年她都没有回来见见她的老朋友们，并不是不想，只是身不由己。
　　“无歌。我好想你。”
　　她坐在一座碑文为：“敬兄陶无歌之墓”的坟边。往坟头插了几枝菊。菊是紫色的，在中原十分罕见。她又斟了两杯玉冰烧，那是从前无歌与她整夜不寐长谈时最喜爱的喝的酒。已有多久没有长谈过了？她想，大概是六年。
　　如今再会，他已是土中冰冷的一堆尸骨罢了。
　　当年，他才离开不过三个月，他的姐姐无云便找到了她。她忘了他们是双生姐弟，无歌死了，无云又怎会不知道。
　　或许，无云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没有喝离魂汤。无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一开口便喊出了她的名字。
　　“挽歌。无歌他岂会不知道你是谁。他托我好好顾着你，我亦不会对你做什么。”
　　之后的好几年，无云与她的异国丈夫教了她很多。医术，使毒，法术，秘术。他们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她。然后他们便离开了，临走前吩咐她，让她好好的活下去。
　　她又怎会去寻死呢？若要死，早在无歌断气时，世上再无挽歌这个人。
　　她被无云带往西方的国家，又在无云离开后回到中原，一路上看到了，学到的不算少，也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只是，她再没有挚友，也不曾与人深交。独来独往，总是穿着一身绿、带着几枝罕有的紫色的菊花，江湖上人人称她为紫菊。
　　姣好的脸蛋与墨中带紫的凤眸，不曾离身却从不枯萎的紫菊是她特有的行头。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以挽歌自称，却不许别人这样唤她。
　　她是杀手，却从不在暗处杀人。磊落且又狠毒，算得上是一个疯子，但她一身的本领却叫人不敢轻看她。
　　呵，但她又岂会没被人轻看过。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竹屋所处的竹林离邓家村不过五里。每每到清明时分便有人去竹林中的坟地拜祭，这个惯例自陶无歌死后便一直持续着。邓家村的百余口人命都是陶无歌在瘟疫时救回来的，村民对他很是敬重。
　　第四年清明，村民还是照常到坟地拜祭，不意外地看到了失踪多年的挽歌。但他们并没有认出她来。毕竟当年，她的外貌看起来不过才七、八岁。而如今，她早已自行将术破解，她已年满双十，外貌看起来不过十七年华。
　　村民并没有惊奇地看着这个美丽的陌生来客，也没寻问她的来意，只听到她说出了当年与陶无歌同出一辙的话：“以后清明时候我都会在这儿，有病，找我医便是。”
　　没有人去问她的来历，村民们好像知道她是谁一般。她不去跟村里人交往，可村里人总是隔一段日子就为她送来一些食物，仿佛有人早早知道她的到来，并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小哥。”
　　今天是村民送食物给她的日子，她不甘于被掌控的感觉，拦下正要离开的年轻村民。
　　“姑娘有什么事吗？”
　　村民的神情很淡，仿佛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一般。越是这副冷然的表情越是让挽歌想起了无歌，无歌就是这样的表情，从她第一天认识他，他便是这样。
　　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神情。
　　“他是谁？！”
　　她发现了，自她回来至现在发生的事都是一开始便有人安排好，她再去一一实行。那种被人当成是棋子般的感觉又回来了，一寸一寸渗入她的理智。
　　还是该面对了吧。这几年，她刻意不去想。
　　他死去的那天，他也是笑着的。不是疯狂也不再是淡然，他微笑，笑的倾城。
　　她是那么的爱他。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那年，她是个十岁的小娃儿。家里很穷，使她看起来不过才七、八岁。她是大姐，家里尚有一个比她年幼三岁的弟弟。那时候的人重男轻女呵，为了让弟弟到学堂去，家人把她卖给了村里比较富有的人家去作丫环。
　　刚离家的几天，父母出于内疚，还是会给她送来些好吃的果子。但是过了一段日子，别说果子，人也不再出现。
　　那时候，主子一不高兴就会打她，打完了也不许她擦药。食不好，睡不饱，隔个三五天便被主子拿来出气，廋弱如她，怎生捱的住?
　　她病了，主子不给她唤来大夫，反而更把体力活交代给她。做不好，又是一顿打骂。十岁的小小身子，禁不起这般的折腾。于是，某个夜里，她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
　　那个夜，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府里待她稍稍好些的玉如姐姐，冲冲跑进了她的房，哭着向她道别。玉如身后是一个穿着月色锦衣的男子，男子走向她，为她探脉搏，给她敷药。他用低沉又好听的声音跟她说，以后，他便是她的家人。
　　从那天起，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年。
　　他用秘术不让她的躯体长大，为的是调理她的身子。她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呢，她无从考究。但爱了就是爱了，纵使他陶无歌，爱上的不是自己，而是兄弟苏长风。
　　她是他的一个棋子罢了。
　　他用她的爱禁锢她，让她杀了若离——长风的妻子。一开始，她是真的以为他迫不得己才把身躯给了长风。现在的她，知道那是他一早便安排好的一出戏，从他带走自己那一天，就已定下了结局。
　　现在，他死了。可是一切，仿佛尚未结束。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那个村民看着她，眉宇间的怨如水般泄出。可说出的话却忤逆的脸上了神情。是个少年，有着少年该有的声线与体魄，十七岁。
　　“姑娘说的是我们的村长吧。村长吩咐过，如果姑娘要见他，我们便带你去。”
　　挽歌看着他，心中有把无名的火在烧着。会是他吗，还是，他生前留下的棋子。
　　“带我去。”
　　她走出了竹屋，往邓家村走去。她身后的少年跟着她。虽说她让他带路，可是她也该知道怎么走。
　　“就是里面了，姑娘请吧。”
　　那个少年低着头，挽歌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她不甘心。于是，她当他在笑，动了动手指，少年倒在地上。挽歌没有再望他一眼，走入了身前的门。
　　她看到了什么，一个男子。一个她魂牵梦絮的男子，是无歌，亦是邓家村村长。
　　一瞬间，她心里一句句疑惑再也说不出口。无歌看着她，微笑着，如四年前的最后一面般的笑容，引出了她的泪。
　　“我没死。我，在等你。”
　　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又温柔。他站在离她不远处，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抚摸他的脸。可她只是怔怔地站着，任眼泪划过她的双颊。眼里尽是复杂的念。
　　“四年没见，你长大了。我那时候便知道，你长大一定是个大美人。可惜，我看不久了。你呀，从小就是那么冲动，你可知你刚才杀的少年，是你的同胞兄弟？”
　　他笑出了声，碧色的眸看着她的右手手指，挽歌的手指上藏着不同的毒。也该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吧。他闭上了眼，不再去望。
　　血自他的嘴角滑落。天生艳红的唇与鲜红的血看上去是那么妖媚。他又笑了。
　　“挽歌，我欠你的，还了。”
　　他死了，真的死了。没有一丝悔恨与怨，他就这样微笑着。他不可能再活过来了，她下的毒是紫菊，那是她自己做的毒。最后，她用这毒杀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挚爱。
　　她走出了房门。血从她的唇边溢出，她并没有在意。
　　她在竹林的坟地中停下，无歌的墓碑上刻的字是“陶公无歌爱妻陶氏挽歌合墓”
　　他终究是给了她一个名份，只是，太迟。
　　她记起了一起生活的时候，无歌总是会为她煎那些又黑又苦的药。用许多好听的话供她下药，喝完后，奖励她糖儿让她解苦。
　　这是奖励吧，她怎么没发现，多情的陶无歌，才是最无情的人。
　　她站在墓前，早已没有了气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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