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度

　　chapter04

　　当天下午，两人一起离开教室。

　　陈畏背着一个老旧的黑色斜跨包，拉链是突兀的浅蓝色，头上的部分翘出，像被什么东西撕咬的一般。

　　他个子高，两条腿又长又细，迈着大一倍的步子走在前面，边湘远远缀在后面，只能看到对方宽松的裤子，随着走动，被风吹得捆到腿上。

　　两人谁也没理谁。

　　直到拐角处，边湘停下来，敲开办公室的门。

　　前面的陈畏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办公室的门已经关上，走廊空旷，落幕的太阳光撒着它最后一点儿余温，照的人无法直视。

　　陈畏眯了眯眼，他将滑到胳膊处的背包往上一拽，双手插兜，转身的时候，步子迈的更大了些。

　　办公室里，谢女士还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其他老师早已回家，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谢女士一人。桌面上是雾气缭绕的热茶水，伴着沙沙作响的笔尖摩擦声，竟然让人在异乡他地，有了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

　　边湘走过去，坐到旁边的位置，安静拿出一本数学习题开始刷题。

　　谢女士抬头看了一眼女儿，露出温柔的笑，再低头，批改的速度也快了些。

　　边湘没有打扰谢女士。
　　她习惯了这样，从小学到高中，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教室，便是办公室。

　　她每次都会在学校将作业做完，然后回到家里，才能有时间安排自己的事情。

　　手肘不下心碰到桌面的一摞作业，这个位置上的老师大概没有强迫症，作业摞得七零八散，间或几张纸条突出来，是粗心折住了学生的作业本。

　　如此，自然不能算坚固。
　　边湘刚碰到，本就摇摇欲坠的作业基地倾然间如高楼崩塌，毁于一旦。

　　“啪——”
　　坠于地面。

　　寂静的办公室，一丁点儿动静都显得格外大，边湘吓了一跳，连谢女士也抬起头来，看到发生了什么后，笑道：“那是你们班王老师的位置。”

　　语气颇为无奈，看来，尽管才来一天，谢女士便清楚了这位隔壁桌同事的习惯。

　　王老师就是那位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边湘还记得对方在课上对她的头发表示不满。

　　她蹲下来捡作业，当然，不会像王老师一样随意摆，手指触碰到某个纸张，忽然被封皮上的名字给吸引了目光。

　　潦草的签字笔笔记，写着两个跃出线格的字：

　　陈畏。

　　或许是出于好奇，那一刻，边湘掀开了陈畏的作业本。

　　原以为对方的作业本会全是红叉，或者干脆空白一片，结果却出乎意料。

　　红笔很多，但不是叉，而是红钩。

　　从一页的开始划一条长长的对号，能将整张纸上的题给囊括其中。

　　看得出，王老师很满意。

　　边湘还看到，有几道她都不会做的题目，班上的大部分同学也不会做，没想到陈畏做出来，还做对了。

　　她细细观摩了对方解题思路，没有任何冗余的步骤，精炼简洁，顺着走下来，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边湘挑起右手食指，将作业本合上，放置于那一摞的最上面。

　　楼茵镇的小混混，还真和别处的不一样。

　　-

　　谢女士并没有让边湘等多久，刚来到楼茵镇，她们还没有去收拾新家：“走吧，去看看。”

　　房子是之前托人租的，在一条短巷中，灰白水泥的墙壁，巷口高耸入天的槐杨，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坐在树下乘凉，手中蒲扇摇晃得有一搭没一搭。

　　三层高的老式楼房，楼梯是建在外面的那种螺旋楼梯，她们的新房子便在三楼，爬上楼梯，身上也出了一层汗。

　　边湘用钥匙打开屋门。

　　或许是谢女士的那位朋友已经提前找人打扫过，八十平的小房子，入眼干干净净，一些家具还未拆封，巨大的纸箱子立在墙角，比人都高。

　　谢女士很满意，她放下包，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湘湘，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边湘点点头，她知道，谢女士是怕她不适应，但能离开a市，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其实，这里比她想象中好的多。

　　走到里面的小房间，那是她的卧室。
　　一张单人床，一张白松木书桌，一扇能够看到巷子的窗户。

　　妈妈的朋友很会挑地方。

　　她走到敞开散气的窗户边，夏末的风带着热度和潮湿，吹了一脸。

　　远处，有两个小孩子在玩耍。
　　女孩骑着单车，男孩在后面追，风一般围着槐杨绕圈，嬉闹的笑铃声，飘出很远很远的距离。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谐。边湘却忽然后退一步，无情地将窗帘拉上。

　　房间一下子陷入昏暗。

　　好久，喘.息声渐渐归于平稳。

　　客厅里，传来谢女士的呼唤，边湘站起身，若无其事出去帮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行李不算多，母女俩忙了两个小时，收拾出地方。

　　晚饭是出去吃的，吃过饭后，便早早休息。

　　第二天，边湘和谢女士步行去学校。

　　因为新家什么都没有，谢女士计划着买一辆电瓶车。

　　对此边湘表示赞同，她不想每天都走着上下学。

　　又去小卖铺买了一盒新牛奶，红枣的，可惜味道依旧像兑水。

　　出来时，正巧碰上陈畏。

　　他今天换了一件黑t恤，昨日的背心撕的口子太大，没办法再穿。
　　裤子也换了一条，只有腰间还是那条黑皮带，勒得腰细遒劲，却不堪负重挂着一大串钥匙链。

　　走起路来，呯铛作响。

　　有个女生和他说话：“陈畏，你昨天怎么没有去小爱恋啊？”

　　陈畏脸上全是困顿，似乎一夜未睡。
　　听到女生的话，他不耐烦地摸了一把寸头，薄唇一张，吐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无情，落拓。

　　像个浪子。

　　女生脸都气红了，但还是小碎步跟上，拿捏出柔魅的腔调：“我可是在小爱恋等了你好久，就想点一杯‘喜欢你’。”
　　后面三个字，含混在女生的羞涩里。

　　“哦，你愿意等的。”
　　很可惜，陈畏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痞帅的脸上尽是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嘲讽。

　　女生拿他没办法。

　　可是，就是这副痞气、目空无人的样子，才让她着迷。

　　她落在后面，不甘心喊道：“我今天下午还会去小爱恋的！”

　　陈畏脚步未停。

　　-

　　花坛旁种着几株玉兰，这个季节，没有花，只有叶，郁郁葱葱，遮住大片视线。

　　边湘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

　　往前走，她大概会碰上陈畏。

　　她和陈畏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是同桌，但并不熟。也不知是不是孽缘，他撞见她的私事，如今，她又撞见对方的尴尬。

　　他这种人，会生气吧？

　　边湘决定还是再等一等，即便早自习马上要迟到。

　　却不想，陈畏脚步一转，往这边过来。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边湘整个身子都绷紧，如临大敌。

　　心里还抱着侥幸，对方大概是去小卖铺。

　　结果下一秒，陈畏就朝她走过来。

　　少年人高马大，走起路来带风，大早上，出了一身汗，蜜色的脸上沁着汗珠。
　　眼睛半睁不睁，里面藏着这个年纪的傲气与猖狂。

　　他在离边湘只有半米的地方停下，身子弯腰前探。

　　下意识的，边湘往后退去。
　　可后面便是花坛，她的脚跟碰到了坚硬的水泥，退无可退。

　　陈畏看到她的“退缩”，恶劣地勾起一边嘴角。

　　楼茵中学没有校服，边湘穿的是自己的衣裳。

　　早上天气冷，她穿着一件浅色牛仔裤加针织短衫，好身材一显无余。

　　陈畏目不斜视，弯着腰打量边湘手中的东西，半晌，忽然道：“喝牛奶，你是小孩子？”

　　语气淡淡的讽笑，离得近了，能闻到身上带着的、独属少年人才有的汗味。

　　边湘咬着牛奶的吸管，被对方这么一说，脸都红了。
　　有生气，也有羞耻。

　　哪怕牛奶并非小孩子的所有物。

　　她抿了抿唇，语气凉凉：“不用你管。”

　　昨日他把三百元还回来，边湘以为两人能平安相处，如今看来，对方就是单纯想耍她。

　　“嗯？”陈畏挑眉。
　　浓密的眉尾，高高抬起，眼睛里恶劣的光便藏不住：“还怪凶。”

　　不知怎么的，边湘听出来——有意思。
　　她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艳丽的眼睛里，也被警惕所替代。

　　“刚才，看见了吧？”
　　陈畏又凑近了些，近到似乎要吻人。

　　边湘看到对方黑而深的瞳孔，这让她感觉自己像被孤狼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但她从来不是什么只会四处逃窜的羔羊。

　　她抬头，他太高，即便弯腰，自己也需要仰视，不怎么用心地挤出一个假笑：“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至于说什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女生对陈畏有意思。

　　高中生不准早恋，边湘自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可不排除陈畏害怕她向老师告状。

　　于是，她主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希望对方能放她一马。

　　毕竟刚从a市来到楼茵镇，她暂时不想惹事。

　　“最好这样。”

　　听到她的话，陈畏似乎有些无趣。
　　他直起身子，背包甩到肩膀上，或许只是单纯过来威胁边湘，威胁完，便迈开步子离开。

　　不出意外，早自习果然迟到。

　　林老师看在边湘是转校生的份上，教育了几句，然后将人放进去。

　　边湘在三班所有同学的注视下，走进教室。

　　后墙角空无一人，原本比她早一步的陈畏并不在，边湘松了口气，实在不想昨天的场景再重复。

　　匆忙过去坐下，拿出课本朗读，一直到早自习结束，陈畏才慢悠悠从后门处进来。

　　回来后，直接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天。

　　边湘因为在上个学校的事情，哪怕来到新地方，也没有交朋友。

　　每天中午，她会自己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回教室趴着午休。

　　楼茵中学的条件实在差，边湘初时不适应，但久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地理，地理老师拖堂了二十分钟，等三班的学生到食堂的时候，大部分食物只剩下汤底。

　　边湘在各个窗前徘徊许久，实在不知道吃什么。

　　最后，她打了一份冬瓜。

　　空座位倒是多，四处看的时候，发现了逃课的陈畏。

　　对方和曹峰等几个男生坐在一起，桌子上的食物倒是比其他人丰盛。

　　边湘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坐在门口。

　　离他们远远的。

　　偏而我不就山，山却来就我。

　　没过一会儿，一条大长腿出现在视线中，陈畏自来熟地在她旁边坐下：“哟，吃什么呢？”

　　曹峰也坐在外面，嘻嘻哈哈道：“我妈说冬瓜是补那什么的。”

　　男生顿时发出一阵怪笑，他们这些人没皮没脸，什么话都说，边湘皱起眉，感觉被冒犯。

　　与此同时，她察觉到一道灼灼视线。

　　她看过去，却是陈畏低着头，猛地拍了曹峰一巴掌。

　　“卧槽，打我干什么？”曹峰捂着后脑勺，一脸震惊。

　　陈畏不耐烦道：“看你不顺眼。”

　　曹峰：“……”

　　边湘冷眼旁观。

　　她知道自己发.育好，以前那些男生，未必不是怀着难堪的心思接触她。

　　至于陈畏，或许他也有同样的心思，但自从那件事后，边湘只想在楼茵镇安稳度过最后两年的高中。

　　何况，他更像是因为第一天的事情找她茬。

　　曹峰几人自然看出陈畏心情不好，话语收敛起来。

　　刚才他们正在吃饭，看到边湘进来，目光不自觉跟随。

　　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过来和新同学打声招呼。

　　一出口便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没办法，谁让城里来的新同学长的太好看，又美又艳，虽然不说话，也不和人交流，可越是这样，男生们对她越好奇。

　　边湘没有当众给人当猴耍的兴趣，没了胃口，端起乘着冬瓜的盘子离开。

　　没过一会儿，有人跟上了，这次只有陈畏一人。

　　“喂，你别把那些话放心里，他们几个嘴上没把门。”

　　边湘头也不回。

　　说话很简单，两瓣唇一张一合就能吐出字符，可说话的人，从来不想，那些话会对别人造成什么的影响。

　　边湘不至于生气，但她不喜欢他们，也不会原谅。

　　陈畏厚着脸皮替兄弟道歉，没想到吃了闭门羹。

　　他脸色变得不好，站在原地暗骂了一声。

　　原本关系便疏离的两个人，这下直接陷入了冷战。

　　或者说，是边湘单方面的。

　　上完最后一节课，放学铃声打响，林老师站在讲台最前面，视线在底下躁动的学生身上划过，最后落到最后排的女生身上。

　　“边湘，你跟我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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