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刺

　　因为这一番事，程远山最后还是错过了预订时间，等再打电话过去，饭店那边的前台很遗憾地告诉他，现在没空位置了，只能约明天的。
　　程远山黑着脸挂掉电话，又忍不住冲程言发了好大一顿火。

　　程言安静坐在客厅看电视，面无表情地咬着冰淇淋的勺子，心里一阵快意。
　　活该！

　　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程远山气得更厉害了，指着程言的鼻子骂道：“你这副样子给谁看呢？老子这辈子欠你吗！”

　　程言嘴角抿直，用力将冰淇淋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直视程远山，视线冷得像是刀子。
　　“你不欠我吗？”
　　“我做这副样子给谁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你要是真要点脸面，你就不会带这个人来这个家！”

　　她的手指赫然指向韩商。

　　“程言！”
　　“你别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程远山的拳头握得咔咔作响，脸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程言听到这话，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跟个小狼崽子一样。
　　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打啊，有本事你现在在这把我打死！”
　　“好让所有人看看，我们的程主任是怎么杀了自己老婆，又打死自己女儿的！”

　　程远山表情瞬间僵硬，指责谩骂都梗在喉咙里，他不敢看向程言的脸，愤愤地甩手离去，算是为自己挽回了点尊严。

　　看着他的背影，程言只是冷笑一声，又继续坐回沙发上。

　　最后这一顿晚饭，三人谁也没吃。

　　程言吃完冰淇淋，回房间开始打扫卫生。
　　她的房间几个月没人住，要好好整理一下，床单被子都要换个遍，还有书桌地板……

　　等程言忙完，挂在天边的月亮已经消失不见，小区里大部分住户家都灭了灯，就连外面马路也听不到汽车按喇叭的声音了。

　　程言歇息一会，觉得有点渴，拿着杯子去厨房接水。
　　厨房在程远山房间隔壁，程言接完水回来，无意间瞥见门没关严实，还留着一条小缝，从里面透出光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程言本来是不想偷听的，可当她正要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名字隔着门板，直直刺向程言耳朵里，哪怕再小声，她也能辨认出来说的是赵竹筠。
　　程言脚步顿了下来，拿着杯子站在门外，仔细辨认里面的声音。
　　她听到程远山和韩商在聊天，聊的是赵竹筠的病情。

　　程远山问：“你妈妈在医院怎么样？她还适应吗？医生说手术安排到什么时候了吗？”
　　韩商应了声，“还可以，没有不良反应，医生说手术定在八月六号。”
　　程远山声音带了点笑意：“八月六号挺不错的，正好赶上暑假，我也有时间能去陪陪她。”
　　“你妈妈没事，我就放心了。”
　　……

　　程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
　　她这次没有吵没有闹，只是安安静静回了自己房间，反锁了门，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了进去。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或者说她能说什么呢？
　　她说什么都没意义。

　　她只是为自己的妈妈许君月感到不值。

　　程言蜷缩着身体，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周围她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明明是属于她的家，现在却好像她是那个外人一样。

　　疲倦从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突然感觉很累很累。

　　-

　　第二天起来，程言发现自己感冒了。
　　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她强撑着精神坐了起来，给班主任杨国安打了个电话，又请了一天假。

　　打完电话，程言把手机扔到一边，又跌进被子里，将自己蜷成了个毛毛虫。
　　她感觉自己的感冒好像更严重了点，浑身没有力气，一会冷一会热，甚至开始有头晕恶心的情况了，抬手摸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她趴在床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晒在路上的鱼。
　　喉咙里像堵着东西，咳不出来，梗在那里难受得厉害。
　　好想喝点水。

　　迷迷糊糊中，程言听到了程远山的声音。
　　“韩商你收拾好了吗？程叔今天带你出去吃。”
　　“明阳这边有不少好吃的，不比青陵差，我带你好好逛逛。”
　　……
　　也不知道韩商说了什么，程远山笑得很大声。

　　房间里，程言趴在床上，脸上是重感冒造成的通红，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她把头埋在枕头里，眼泪一瞬间决堤。
　　她不想哭的。
　　一定是生病造成的。
　　她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哭了好一会，程言擦了擦眼泪，起身从床上下来。她身上没劲，脚踩在地板上还是轻飘飘的。
　　程言先去厨房，拿杯子接一大杯温水喝下去，又接一杯带到客厅，从柜子里拿出里面的家用医疗箱。
　　这还是许君月准备的，她心细，常用的药几乎都在家预备了点。

　　程言从医疗箱里找出感冒药，扣下来几粒，晕晕乎乎送到嘴边，却又感觉摸着有些不对，放下来一看才发现有的胶囊外壳已经化了，直接黏在手掌心。
　　她翻出药盒一看，生产日期是四年前，这还是许君月在的时候买的药，现在早就过期了。

　　程言又把其他药翻出来，不出意外的：过期、过期、过期……
　　一大盒子药，一个能吃的都没有。
　　唯一一个在保质期内的居然是安眠药。
　　程言只觉得离谱。

　　想了想，程言抽了下鼻子，扣下一片就着水咽了下去。
　　睡一觉也行。
　　睡一觉起来估计就没那么难受了。

　　把医疗箱放回柜子里，程言拿着杯子回到房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毯子，裹在身上蒙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
　　程言出了一身汗，头也没那么难受了，这场感冒看来是自愈了。

　　接下来先去洗澡，把身上这身汗湿的衣服换下，再下楼买点东西吃……
　　程言心里计划着一会要做的事，一边打开门。
　　她开门的时候，对面房间正好要关上，那一两秒的时间，程言成功看清了他的脸，捏着睡衣的手瞬间收紧。

　　程言被恶心坏了，家里明明有个空书房，程远山还把韩商安排到她对面，这不是存心恶心人还是什么！

　　程言咬牙，转身进了房间。
　　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个东西，被她放到橱柜上——韩商出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做完这些，程言冷笑瞥了眼对面。
　　她倒要看看，这人脸皮还能有多厚！

　　-

　　半夜两点，韩商睁开眼，喉咙有些干涩，他下意识伸手摸向床头，却摸了个空。
　　他差点忘了。
　　这里也不是他家。

　　韩商拿着杯子，轻声打开房门，对面房间的小夜灯已经关了。
　　他收回视线，转过身，一眼看到摆在客厅橱柜正中间的白色相框。
　　看着相框里的人，韩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长相和程言有八分相似，只不过眼睛弧度向下，看起来更加温婉秀气，照片里的她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袖衫，看着镜头笑得温柔，怀里还抱着一束粉红中透着柔和杏黄色的月季花。
　　韩商知道，那是程言的妈妈——许君月。

　　韩商只从旁人嘴里听说过许君月，唯一见过的一面，还是在葬礼上。

　　入殓师很努力想把她画成生前的样子，但她头上还是依稀能看到车祸留下来的凹陷和青紫。

　　葬礼上，韩商从人们的谈论中听到不少关于许君月的事情，包括她是小学老师，包括她有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儿……

　　那也是韩商第一次见到程言，她那时看上去比现在要小不少，还没有长开，脸上还有着没消褪的婴儿肥。

　　她哭得声嘶力竭，眼睛红得不行，像只绝望的小狮子，拼命挣扎，哭着喊着要去抓那口装着许君月的棺材，身后的大人拽着她的胳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棺材送进焚化炉。
　　送出来的，只有一个黑沉沉的小盒子。

　　程言不再哭闹，只是抱着小盒子坐在角落，一脸失魂落魄，眼睛睁得很大，空洞洞地看着某一点。
　　没有眼泪落下来，但看着却更让人心疼了。

　　韩商第一次生出安慰人的念头。

　　他走到程言身边，还没有开口就被她狠狠推开。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厌恶。
　　他听到程言冲他喊，带着哭腔。
　　“现在我没妈妈了，你们满意了吧！”

　　明明已经过去三年，这些事还清晰地宛若发生在昨天。

　　韩商将相框扶正，看着相框里温柔的女人，嘴唇动了几下，轻声说了三个字。
　　那是——
　　“对不起。”

　　-

　　这一夜程言睡得并不好，也可能是白天睡得太多，她翻来覆去折腾到凌晨三点才睡下。
　　她睡前想了很多事，睡后也梦到了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还有那些她自以为遗忘的……全都随着韩商的到来一起涌入脑海。
　　像是在提醒她：别忘记！

　　程言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些事情像是根刺，深深地扎进她的肉里，流血了化脓了，就算伤口愈合，那根刺还在，碰一下就疼。

　　程言看着天花板好一会，才慢慢坐起来，她看了眼闹钟，五点半，和她平常的生物钟差不多，这一觉相当于才睡了两个小时。
　　不过也够了。
　　程言没有赖床的习惯，换好衣服下床把玻璃窗打开，合上纱窗，清晨微凉的空气透过缝隙吹到屋内，她揉了揉眼睛，准备吃完早饭回七中上课。
　　她请假已经落下一天课，不能再落下一天了。

　　程言刚打开门，就和对面的黑衣少年撞了个正着。
　　他手里拿着洗漱用具，刚睡醒头发还有些凌乱。
　　程言嘴角抿直，只感觉一大早的好心情全都被糟蹋了。

　　她抢先一步进了卫生间，直接把门反锁，彻底隔开了黑衣少年。
　　韩商看着磨砂玻璃门上模糊身影，细细浅浅的，他垂下眼，也没做无用功去敲门，大概心里也清楚即使敲门程言也不会开，反而还会得到一个更加厌恶的眼神。

　　程家有两个卫生间，一个在程言和韩商房间中间，另一个在程远山房间里。
　　程远山今天休假，现在还在睡觉，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高低起伏的鼾声，韩商索性进屋拿了本单词书去阳台，顺着上次标注的地方继续往下背。
　　他念单词的声音很轻，仿佛要被吹散在明阳市的早风里。

　　程言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少年修长劲瘦的身体半隐在黑暗中，另一半露在暖黄的灯光下，他专注地看着手上的单词书，灯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落下了浅浅的阴影，形状好看的薄唇不断开张闭合，一个个念着书上的单词。

　　韩商似乎是察觉到程言的视线，抬头看过去，灯光把他的瞳孔染成浅浅的琥珀色，清澈地可以看到其中的黑色瞳仁。
　　即使很讨厌他，程言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生了一副好皮相。

　　不过，就算他长得再好看，程言还是讨厌他，讨厌到待在一个地方都感觉难受的程度。

　　请假回来这两天，程言因为感冒和韩商交流不多，碰面也是像今天早上这样，她剑拔弩张浑身是刺，韩商沉默寡言不说一句话，但就因为他是赵竹筠的儿子，程远山的心是彻底偏到没边了。

　　看着程远山像待韩商像亲儿子一样，程言已经不清楚，自己回来到底是膈应程远山还是膈应自己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