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故事

作者:印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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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香(一)


      [壹]

      郑良宴躲在邻居周家的骡子棚里,独自擦拭着身上的伤口。
      周家的骡子已经见怪不怪了,见他来了,哼都没哼一声,只挪开了个屁股位让他坐。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溅进骡子棚,落在郑良宴身上,他不禁打了几个寒颤。他看了看骡子,骡子也看了看他。然后骡子蹭了过来,在他身边趴下。
      郑良宴抱着骡子,只觉得暖和了不少。
      这时候周家厨房间的门开了,里面闪出个身影,在雨幕下看起来有些模糊。
      这是周大富的女儿,周春香。
      周春香手里端了个托盘,上面盛着一碗玉米糊糊,一个葱油饼子,还点着一小截蜡烛。她低头以身子挡住雨水,快步钻进了骡子棚。
      郑良宴非常感激地看了周春香一眼,接过托盘,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待吃完了,他才来得及说一句:“春香姐,你待我真好。”

      那是1910年的深秋,在许多年以后,郑良宴都无法忘记那个葱油饼的香味和那一碗玉米糊糊带来的温暖。尽管那会儿,他才十岁。
      “你爹又打你了?”周春香给郑良宴查看伤口,这回打得有点厉害,眉角、额头上都青肿了起来。
      郑良宴闭嘴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让周春香给他处理身上的伤。
      所谓处理,不过也就是擦擦干净,就着土方把晒干的某些草敷在上头。在那个物资并不宽裕的年代,药品是十分昂贵的东西。
      “没事,不疼。”郑良宴咧开嘴笑笑。被打什么的,他早就习惯了。
      “被打了哪有不疼的?”周春香看着他,深深地叹口气,然后陪他坐在骡子边上,看着外面冰冷的秋雨。
      郑良宴回头瞧她,说:“春香姐,你给我唱首歌吧。”
      “嗯。”周春香想了想,唱道:“春日草芳芳,夏日荷青青,秋日落叶黄,冬日寒飘雪。浮香绕曲岸,飘零君不知……”
      这首歌是郑良宴的亲爹教给乡里姑娘们唱的,曲调悠扬又带着文化气息,不似乡里的歌那么粗俗。

      郑良宴的亲爹,不是他现在这个爹,他的亲爹在他七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后来的爹是他的继父。
      郑良宴的亲爹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据说还是个秀才。早年因为避难来到周家湾,当时村里没几个识字的人,孩子们上学堂还得走几十里山路跑别处去,所以村长当即把他安顿下来,让他在此给村里人教书。
      郑良宴的母亲水秀是随他父亲一起来村里的,也是外乡人,后来落脚周家湾后,生下郑良宴。郑良宴记忆中的童年过得很幸福,父亲那么和蔼,母亲这般温柔。可是他的童年从七岁那年春天父亲去世后,就结束了。
      在乡里,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七岁的孩子生活是很艰难的,况且他们在这里没土地,就算郑良宴的母亲勤劳肯吃苦,也没地给她种。农民没土地就没有收入。
      刚开始乡里人家看他们母子可怜,还接济他们一些食粮,但这总不是长久之计,很多时候都有了上顿没下顿。不过郑良宴是个懂事的孩子,自从他父亲去世之后,他知道家里的情况,不再只是跟着小伙伴胡闹,而会帮着母亲上山砍柴,还会去溪里抓鱼,钓龙虾,甚至抓蛇回来煮蛇羹。
      可毕竟不是每个季节都有鱼,那年深秋之后,他们的日子格外难过。水秀看着别家这个年纪的孩子个头都一个劲儿往上窜,再看看自己家的孩子越来越瘦,不知道偷偷抹了多少眼泪。
      那天晚饭时,水秀煮完了家里最后的一点玉米粉,坐在餐桌上对郑良宴说:“良宴啊,娘想再嫁人,你觉得好不好?”
      郑良宴愣了愣,如果是父亲刚去世那会儿,他一定又哭又闹的,但经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他深刻体会到饿肚子的滋味,也能理解现在家里的境况,只是沉默了良久,用依然稚嫩的声音问:“娘,你要嫁给谁?”
      水秀叹了口气,说:“下村的廖瘸子。”

      下村的廖瘸子,三十多岁了,腿瘸是小时候就落下的毛病,后来死了爹,家境格外贫寒,是以一直没娶到老婆。他们家有两亩地,廖瘸子跟他娘廖婆子一起打理,日子虽然离富裕还很远,但总算饿不死。
      廖婆子是个能干的,在郑良宴他爹去世那会儿就琢磨着要把水秀讨回去给儿子当老婆,当时水秀没答应。
      其实这会儿要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她也不能答应的。
      郑良宴当下就跳起来反对,说娘那么漂亮,怎么能嫁给个瘸子?水秀听了,只是抹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着,水秀第二天起来眼睛也哭的红红的,她煮着一锅萝卜水,对郑良宴说:“儿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这萝卜,越吃越饿啊。”
      郑良宴终于没有说话了,他多少次都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一下子长大,甚至恨起亲爹来,为什么不能晚几年再去死!
      于是第二天,廖家就有人来接了水秀过去。

      郑良宴是跟着水秀一起过去的,这是水秀的条件,否则就算饿死也不会进廖家的门。
      廖家婆子嫌多了张嘴吃东西,心里不乐意,但想着再过几年也是个劳动力,就勉强同意了。
      本来廖家的农活是廖婆子和廖瘸子一起干的,自从水秀进门口,廖婆子就让水秀下田干活,家里本来就穷,如今还多养一个郑良宴,廖婆子一到吃饭时间就各种不爽快。而水秀本也不是个干农活的粗鄙之人,刚开始廖瘸子还知道照顾她,多干些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水秀一直没怀上孩子,廖婆子的态度就不对了,成天骂骂咧咧,廖瘸子渐渐也觉得自家娶她回来是亏大了,连个孩子也生不出来。
      之后,廖家的农活重担,就全部压在了水秀一个女人身上!
      郑良宴知道自己的娘亲有多辛苦,他一个十岁没到的孩子,跟着娘一起下田,想多少给娘分担些。于是后来就演变成他们母子养着廖家的两口了。

      如果只是多干些活也就罢了,水秀的忍气吞声让廖婆子和廖瘸子更加气焰嚣张,他们穷了一辈子,低头哈腰了一辈子,这下终于有人能让他们踏在脚下,当然就把长时间以来从别出承受的气,发在了水秀身上。
      水秀是个能忍的人,但郑良宴到底是个孩子,有一次见廖婆子骂娘凶了,就出手跟廖婆子打起来,廖瘸子刚好回来撞见,就直接上去把郑良宴打了。
      很多事就是这样,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家庭暴力一旦开始,只会愈演愈烈,无法收手。
      那次以后,廖瘸子本性里的暴力被激发出来,竟然一言不合就打郑良宴,水秀只要一拦着,他就连水秀一起打了。
      水秀本来身子就弱,干那么多活不说,还要被打,怎么受得了?但就是这样,水秀也忍下来了,她只等儿子长大。

      这年的春天,廖瘸子又喝酒了,喝了酒发酒疯就要打人,水秀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十岁的郑良宴也护不了母亲的周全,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廖婆子见状在门口骂人,说水秀没给她生孙子,骂郑良宴个小畜生不知道养育之恩。
      廖瘸子用力推了水秀一把,水秀一下子撞到了桌角,捂着肚子站都站不起来,就在这时,眼尖的廖婆子见她的裤子上流出了血,心下一惊,赶紧请来村里的小医生,一看才知道水秀怀孕了,但孩子也就这样没了。
      那晚上廖婆子哭天喊地,喊来喊去,最后还是骂水秀没用,连个孩子都保不住。一切罪过,仿佛又归结到了水秀身上。
      小产后水秀没有得到额外的照顾,之后她就愈发瘦弱了。水秀经常私下里摸着郑良宴的头说:“娘一定要撑到你长大,放心吧,娘一定会撑到你长大的。”
      这话却不知道是对她儿子说的,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春去秋来,日子还是这样过着,总算郑良宴是在一年一年长大,能帮助水秀做的事更多了。
      这个深秋的晚上,廖婆子去走亲戚了不回家,廖瘸子又喝了酒,打了郑良宴。郑良宴依旧还了手,只是没讨着什么便宜,就跑来周春香家的驴棚里躲着,他吃了葱油饼,喝了玉米糊糊,心里格外惦记他娘。
      最近水秀太瘦了,从背后看像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瘦得连廖瘸子都不怎么对她动手了。
      郑良宴站起来,对周春香说:“春香姐,我得回去了。”

      [贰]

      郑良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回家会见到那样一幕。
      廖瘸子一个巴掌将水秀扇倒在地,墙脚上放着一把镰刀,水秀的胳膊撞到镰刀柄,那镰刀就翘起来,镰刀尖子刚好戳破了水秀的脖子……
      血就这样喷了出来,溅了一墙壁一地,也溅了廖瘸子一脸。
      廖瘸子的酒全醒了,呆呆地望着地上的水秀,不知道做何反应。
      郑良宴疯了,他冲到水秀面前,跪在地上,手也颤抖了,眼睛也模糊了,但他同样不敢碰她。
      “娘!娘!”他大声喊着,声音都嘶哑了。
      水秀听见他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手轻轻抬了一下。
      郑良宴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去捂住水秀的伤口,可是血怎么也捂不住,怎么也捂不住……他想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才能把母亲看得更清楚,可是眼前不知怎的越擦越模糊,混了一脸的血水。
      水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张口嘴里吐出的都是血沫子。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也渐渐涣散了开来。
      郑良宴高声尖叫,水秀最后只是轻轻地扯了下嘴角,那么轻,那么温柔地对他笑。
      可是他看不清楚了,再也看不清楚了。
      很多年以后郑良宴也无法回想起来当时水秀的笑容,他唯一记得的只是满眼的血红。十岁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血。
      而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起那把镰刀,砍向在一边发呆的廖瘸子。他更不知道,自己到底砍了廖瘸子多少刀,直到他累得再也抬不起手,才哭着睡着了过去。
      廖瘸子就这样死了,整个屋子里,全是血。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铺天盖地。

      半夜里,郑良宴被冻醒了,油灯烧得只剩下了最后一点,郑良宴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心里说不出的害怕。
      他尖叫一声跑出去,一口气跑到村口,雨打在他身上都感觉不到冷,只是怕,怕这黑夜,怕那满眼的血,怕廖瘸子死了之后还带着的狰狞的面貌。跑到村口的牌坊处,他喘了口气,才想起还躺在地上的水秀,于是又一口气跑回去,将水秀背在背上,背离了那个要了她命的家。
      那一夜的大雨,把一路的血洗刷得干干净净,没留一点痕迹。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天空一洗如碧,下过雨后连空气都格外干净。周春香照旧一早起床,喂了家里的鸡、猪和骡子后,做一家人的早餐。
      周春香家在周家湾算是富裕的,因为周家有一套祖传的做酱料的方子,做出的酱料有一种别人家都没有的味道。周大富是个有脑子的,前些年天公不好地里收益不多,他就做了酱料拿去县城里卖,没想到还挺受欢迎的,后来就过上了每个月能吃肉的日子了。
      周春香早上煮东西的时候,在灶头里放了个红薯,这样等早饭做完,红薯也烤好了。她想着要把红薯拿给郑良宴吃。廖家本来就困难,郑良宴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几乎从来没吃饱过。这两年要不是周春香经常悄悄接济他,还不知道得瘦成什么样了。
      周家跟廖家关系不好,廖婆子是个刻薄的人,周春香的娘早些年跟她有过节,所以不允许周春香跟郑良宴往来。周春香给郑良宴吃食时,经常是把吃食藏在家门外的稻草堆里,然后在自家的骡子棚外头挂上一小把稻草。这是她跟郑良宴的暗号,郑良宴看到就会去稻草堆里找吃的了。

      这天郑家格外安静,中午过后周春香去稻草堆那里看了眼,发现烤红薯还在原地,都冷了,郑良宴还没来拿去。
      虽感到奇怪,但是周春香也没往心里去,一直到做晚饭那会儿,她听见了廖婆子的尖叫声,才知道廖家出事了。
      她被父亲拦着没过去看,只是事后听目睹了惨状的周大富描述,才知道廖瘸子死了,尸首被砍得血肉模糊,要不是他那条畸形的瘸腿恐怕都认不出来。而水秀和郑良宴都不见了。
      村里人都说,是水秀母子杀了廖瘸子,廖婆子哭喊着要村长给她做主,要报官,要抓住水秀那个破娘们儿和郑良宴那个小兔崽子偿命!
      然而不管怎样,那之后,谁都没有见过郑良宴了,他跟他娘,就像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那个冬天,廖婆子死在了自家的床榻上,最后连个棺材都没有,只是躺门板上盖了个草席,在村长的主持下匆匆葬了。她家的地最后也被廖瘸子爹的兄弟收走了。有些东西很现实,可恨之人总也有其可怜之处。

      冬去春来,周春香十六了,要嫁人了。
      周春香要嫁的人,是县城里飘香酒楼的少东家,年前周春香跟着周大富去县城酒楼里送酱料的时候,被那少东家看上了。
      村里人可是羡慕嫉妒得紧,都说春香是个有福的,嫁去了县城做城里人,就不用干农活了!况且还是开酒楼的,那可是天天能吃肉啊!
      似乎全村只有周春香没那么高兴,不过也没有不高兴。反正总归是要嫁人的,不能在娘家呆一辈子,嫁谁都是嫁,那么嫁个条件好的仿佛也不错。
      日子到了,她穿上了大红的嫁衣,热热闹闹地出嫁了。
      在大红花轿起轿的时候,她忍不住拉开窗帘子,望了一眼廖家的方向。自那夜之后,她也再没有见过郑良宴了,估摸着,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了吧。
      周春香这么想着,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坐了坐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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