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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周浔阳.十年风雨十年灯
江南十二月的雨，是能浸透到灵魂深处的寒冷。
周浔阳躺在这样的雨中已经有一会了。
周围的喧闹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可能那些自诩无所畏惧的孩子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勇敢，无论下手多狠也还是怕弄出人命。
雨有点大，他抬手挡在了脸上，虽然冷，也不是没有好处，冷到身体麻木失去知觉，再重的伤也就不疼了。
如果不是有点饿，就这么走了好像也没什么。
但饿着肚子走，他还是有点不甘心。
意识渐渐模糊，似乎有踉跄脚步声踏着雨水向他奔来，伴随着撕心裂肺喊爸爸的声音，是周俭吗？他努力想着，不是已经送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呢，傻孩子，周浔阳闭上了眼，管不了了，好饿，睡会。
梦里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那暗无天日的四十天，周浔阳觉得不太好，他这辈子也没干什么太坏的事，怎么能下这种地狱，所以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死。
痛觉是最先恢复的，全身都疼，动不了，然后是听觉，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说着不太像人说的话，“还行，知道认个儿子，他要是死这儿也有人给他送终了。”
“铁城，别说了。”一个温和的声音阻止了那个不说人话的。
铁城…池铁城？那另一个是苏文谦？
周浔阳闭着的眼珠动了动，知道自己死不了了，他被菩萨捡回来了。
“有吃的没？我闻见白粥的味了。”这是周处长眼睛都没睁开说的第一句话。
池铁城长出了口气，“看看，我就说死不了，这就叫祸害遗千年。”
“你刚做了手术，麻药还没过去，医生说还不能吃东西，”苏文谦看着他的腿，“怎么弄成这样？”
周浔阳闭着眼笑了笑，“谁让我嘴贱。”
运动还没有波及到监狱，但眼睁睁看着乱像已现出苗头，让他什么都不说他做不到。
往狂热的人身上泼冷水他知道结果不会好，所以提前把周俭送走了，但没想到差点送了命。
“那傻孩子怎么找到你们的？”他睁开眼看到周俭躺在旁边病床上已经睡了，问苏文谦道。
一别十几年没见，时光好像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看过来的眼神依旧温柔干净，充满关心与善意，“他给你电话本上每个人都打了电话，我跟铁城离的最近，最先找到了你。”
“怎么把我带出来的，不容易吧？”周浔阳看着旁边睡沉了的孩子，不禁心生感慨，他不过偶尔发一次善心，没想到救了自己一命。
“还能怎么带出来，打出来的，你可真能找事，”池铁城抱着胳膊站在窗前，“也就老文脾气好，还在跟他们扯皮，换我一块全打出去了。”
“被堵门上了？”周浔阳抬了抬眼，苏文谦道，“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放心。”
“怕是要牵累你们。”周浔阳看着眼前这两人，底子还没他干净，一旦被盯上怕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池铁城哼了声没说什么，苏文谦道，“怕被牵累我们一开始就不会去了，你休息会，我去看看给你弄点吃的。”
……
师部接待室里，听了一个多小时车轱辘话，文政委脸上的假笑都快挂不住了，低头吹着茶叶沫子，跟警卫员道，“再给几位同志添点水，说的也挺累的。”
他这话有点不太客气，对面革委会主任忍着怒气说道，“越级上报公然质疑运动的成果，危言耸听动摇人心，革委会绝不容许这样的人逍遥在外，他必须回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文政委，别再继续推脱请立刻把人交给我们，革命工作繁重，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还要批？再批他就死了，”文思远放下茶缸慢条斯理说道，“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我们的军医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不是让你们带回去继续糟践的。”
“他要是犯了罪，让公检法来抓他判他，别的什么狗屁理由我不爱听，我们这是部队，不是地方，不是贵单位可以指手画脚的地方，想要人让你们上级跟军区谈，我这里只接军令。”
“文政委！”革委会主任拍桌子站了起来，文思远把枪拍在了桌上，“小孙，送客！”
把革委会的人赶了出去，文思远叹口气，看着窗外萧瑟的天空，“连成，你在天上站的高看的远，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以前打仗的时候我们连俘虏都不打不骂，怎么现在却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
“我想不通了。”
周浔阳在军区医院躺了三个月才能站起来，医生说他送来的太晚，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奇迹，拐杖是离不开了，起码不用坐轮椅。
周浔阳自己挺看的开，“反正我也不是靠腿吃饭的，没关系。”
池铁城冷笑瞧着他，“你是没关系，我们俩关系可大了，你.他妈到底捅了什么篓子，搞得老子得跟你去养猪。”
四人走在下乡的路上，池铁城背着大部分行李，苏文谦拎着生活用品，周俭挎着水壶和两个苹果，周浔阳慢吞吞跟在最后，“不说了吗，就多嘴说了几句话。”
“那你还真挺会说。”见他不想细说，池铁城也没兴趣多问，反正他就是发发牢骚，接着就转头去问苏文谦了，“累不累，我来拿。”
苏文谦摇了摇头，运动是大势，他们的功劳再大，军区也有顶不住的压力，不用拉出去批斗直接下放，已经是文思远和欧阳他们做了很多工作的结果。
走的时候文思远说，“你们先去，部队下个月就去那边拉练，村里都已经安排好了，村长是个老革命，会照顾你们。”
“以后师里要是换地方，咱们再搬。”
“给你添麻烦了，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苏文谦道，他们把周浔阳带回来让文思远吃了个处分，要不是通报下来他们都不知道。
“跟我还说谢，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我要是保护不好你们，连城在天上看着都得骂我。”
苏文谦点了点头，“那我们先去了。”
村子在太行山下，几十户人家，村长是个打了很多年游击的老革命，知道他们要来，给他们腾了村里最好的房子不说，还派了牛车去接他们。
“都是打过鬼子的人，能阶级敌人到哪去，那些大道理咱听不懂，总之不能亏了你们。”
苏文谦感动的不行，池铁城满心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周处长已经开始研究墙上挂的玉米该怎么吃了。
每次县上革委会来了解情况，老村长都拍着胸脯，“批斗了，天天批，劳动着呢，哪天都得下地，改造的挺好，你们不用来看了。”
他出身好资格又老，小地方乡里乡亲的也没人使坏，加上文思远一直暗中照顾，带着周浔阳这么个不定时炸弹，他们居然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那十年风雨。
三人在村里教孩子读书，农忙时也会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每次池铁城拖着周浔阳去割麦子什么的，周处长都很不高兴，“我都这样了你是不是人，怎么不让你苏教官来？”
池铁城理直气壮塞给他把镰刀，“我们苏少爷天生就不是干活的人，不就瘸了，也没让你用腿割，快点！”
周处长哼哼唧唧磨洋工一上午，回家就看到周俭在哭着背书，苏教官说反正现在学校也学不到什么，就别让阿俭上学了，在家自己教吧。
周俭本来以为他能学一身狙击手的本事，没想到他三个爸爸/伯伯们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所学之杂浩如烟海，光外语就四门。
他周爸爸教他英语，池伯伯教法语，苏伯伯的德语和日语都很厉害，一天课上下来，周俭觉得自己跟死了一样。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拿五种语言教学。
晚上吃过饭池铁城会和苏文谦去门外的小河夜钓，周处长在窗前写日记，周俭继续背书。
有时候写累了，抬起头看到春风明月下的那一对搭档，也会有些羡慕。
他是一个不懂感情为何物的人，从未体会过为他人心动是什么滋味，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阻止他坠向黑暗。
也许是看到那些理想主义者前赴后继，拼尽一切也要将这个庞大的国家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吧。
他可能不爱任何人，但却深爱着这片土地。
他从未有过春天与明月，唯有一盏心灯，燃烧着永远不灭的热爱。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他在日记最后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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