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月

作者:苏弦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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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令


      天还不曾完全黑下来,府里已经点了灯。西苑往正堂方向走要路过小厨房,温明裳跟在那书房管事的后头,同端着餐食的下人擦肩而过。

      温明裳扫了一眼,加上糕点统共十三样,看去的方向应当是大夫人那边。不过倒是不奇怪,柳文昌回来了,大夫人和柳卫自然一道,若是事情交代得快,柳文昌回那边还能赶上同他们母子用饭。

      就是不知道今夜厨房会不会给西苑送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这么想。

      “老爷吩咐了,他今夜在书房同您一道用饭。”管事冷不丁地开了口,“二夫人那里,老爷今日回来也差人送了东西过去。”

      温明裳抽回思绪瞥了一眼前头的管事。一路上点着的光把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光影落在她眼底,明明灭灭的。

      一个管事的,纵然会察言观色,也没必要把这本事对着自己用,府中谁人不知道自己这个庶出的小姐和西苑养着的所谓二夫人实际上连个名分都没有。去留由人定,毫无威慑可言,何必多费心思?

      这话只能是柳文昌授意的。

      温明裳垂下眼睛,长睫掩盖了眸地泛起的一抹暗色,她低低应和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后就没有再多问半个字。

      管事也知道她素日里在府里话不多,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地跟她搭话。

      这一路便只剩下了规律的脚步声。

      书房在整座刺史府的最深处。柳氏是儒门大家,柳文昌虽是靠的世族恩荫入仕,但大体学识倒是不辱柳氏儒门之名。故而这间书房院落倒是没有那么花哨,最多的还是各类藏书的书斋,这跟长安的柳府倒是如出一辙。

      管事引她入了门,道:“老爷就在房中,二小姐进去便是。”

      温明裳仰起头看了眼书房上头挂着的那块匾,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是裳儿?进来。”屋里的人听见外头的动静,开口道。

      “……是。”温明裳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肩膀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起来,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缓缓推开了书房的门。

      屋里比外头亮堂很多,四处都点着灯烛,恍惚间还觉着此刻不是入了夜。男人端坐在坐榻上,前头摆着一盘盘的菜肴,看着还冒着热气。他手里捧着一卷书文,见她进来才把东西放到了一边。

      世家出身的,只要不是纨绔,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清贵的气度在,柳文昌亦如此。他虽已不似少年时,但大体瞧着眉眼轮廓还能看出从前清俊的影子。但温明裳除却唇薄这一点外,同他生得不像。

      温明裳有段时间没见他了,但还记得柳家重礼的规矩,她唇稍稍抿起来一点,跟坐榻上的柳文昌保持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撩袍缓缓跪下同他行礼。

      济州偏南,如今已过冬寒,屋内火盆撤了大半,这么一跪,凉气便顺着膝盖漫了上来。温明裳面色不变,抬手置于额前,弯身而下跪伏于地。

      她本就是自幼体寒,好不容易在西苑焐热的手走了这一路,暖意都快散尽了,这么一贴上冰凉的地面,冷意直往上蹿。在柳文昌瞧不见的地方,她暗暗咬了咬下唇,稳住声音才开口。

      “向阿爹问安。”

      “起来吧。”柳文昌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她此时是个什么情状,只是淡淡道,“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行此大礼,过来坐下。”

      “是。”温明裳这才起身过去。她眉眼微微敛着,瞧着有种莫名的低眉顺眼的恭顺感。

      柳文昌看了她一会儿,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话在喉中绕了一圈又给吞了回去,末了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先用饭吧,别的事吃完再说。”

      温明裳应了声,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筷,等到柳文昌动了筷子才伸手过去夹了一筷子餐食。面对着柳文昌,她整个人内里都是绷着的,自然吃得极慢。她模样生得好,此刻端坐着捧着碗慢条斯理地咀嚼,倒是比京城深闺里的小姐更似大家闺秀。

      柳家喜欢食不言寝不语,父女两个人自然没什么交流。一个是生硬地不知道如何开口,另一个是根本没有交谈的兴致。

      温明裳心里算着时辰,看着柳文昌差不多搁了筷子,也跟着放了碗筷。她没什么胃口,自然也没吃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面对着他,即便前边摆着山珍海味,她吃着也是觉得味同嚼蜡的。

      更何况她才不信这一遭是为了让她来吃一顿饭,展现一下身为人父的温厚,重头戏还在后头等着她呢。

      果不其然,待到门外候着的管事把餐盘撤了,柳文昌拿起了适才放在手边的文书,推到了温明裳跟前。

      “瞧瞧这个吧。”

      温明裳原本搁在膝上的手这才抬了起来。她依旧稍稍抿着嘴唇,即便是在暖黄的灯火下,脸容也要比常人略白些,瞧着很文弱。

      屋子里的火盆摆得有些远,但在这样安静的室内,还是能清晰的听见火堆噼啪炸响的声音。

      这份被推至她跟前的文书是一封信,用的是上好的五云签,落款也是精雕细琢的金漆玉印,纸上墨痕苍劲,写信者写得一手好字。但比起这手字,信上所书的东西才更为紧要。

      这是一纸调令,或者说,是调任文书传至济州前,吏部尚书亲笔所书的帖子。

      “调任文书应当过两天就会传至府台。”柳文昌拿起桌上的茶,却没急着饮下,他目光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儿,“除此之外,我还收到了阁老的信。”

      温明裳摸索着手里的那封信笺,露着的指节纤细白皙,她停顿了一会儿,还没开口答话,就又听见柳文昌开口。

      “听闻昨日翰林院的沈大人来了济州,她算是你同门师姐,想来放着翰林院的公务不做,这一趟也是阁老的吩咐吧?”

      温明裳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比起这个,倒不如说她自知道沈知桐来济州找她的时候,就有了会被柳文昌问询的准备。阁老出身世家,但崔氏在这些年世家与寒门争斗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很模糊,因为他们收门生并不看所谓出身,全看天资禀赋如何。柳家也并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与其余世家交好的机会,可偏偏今次这个人是她。

      柳家人不信她。

      因为她的出身注定了她不会姓柳,但偏偏她骨子里也流着柳家的血。

      他们要利用她向崔德良,向崔氏传达善意,但这和他们打心底不信一个母亲出身下九流的庶女并不冲突。

      “阿爹是想问什么?”温明裳抬起头,烛光摇晃,她的眉眼被光晕笼罩着,看着似乎依旧羸弱,但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却让人有那么一瞬间忽视了这一点。

      柳文昌眉头皱起来一点,他其实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不是什么甘愿俯首低眉的性子,她的天赋比自己的嫡子更为出色,而且锋芒内敛——温诗尔把她教得很好。

      他并不讨厌这种锋芒,恰恰相反,他很乐于见到流着柳氏的血的人有这样的天赋,更乐于见到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女儿,但前提是,她的生母不是温诗尔。

      位卑则终有祸端,于人于己皆如此。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柳文昌沉下脸,肃然道,“调令一到,我们需得举家归返京城,你长兄已过弱冠,族中自会给他谋个差使历练,你若想要入朝为官,自然也可如此。春闱……并非唯一的选择。”

      这便是明示了。

      温明裳指尖的动作一顿,她把那封信笺推回去,道:“阿爹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不姓柳啊。”她唇角勾起来一点,眼睛也跟着弯起来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这恩荫,柳家不认,旁人就认得了吗?”

      “昔年先生收我为弟子,拒了数位柳氏儿郎,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是世家的记性,恐怕没那么差吧?”

      她若是要以此入仕,要么承柳家恩荫,要么便得崔德良举荐,可前者单一个姓氏便足够把她卡在门外,至于后者……崔德良是个什么想法如今早已清清楚楚。

      他要温明裳去春闱,就代表着他不会向吏部开这个口。但这个举动是把人往寒门那边推,柳氏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他们不能直接拂了崔德良的面子。

      所以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回温明裳自己手里,让她亲自开口说不去。只要说了不去,而后恩荫是否可行并不在他们需要思量的范围内。

      换而言之,柳文昌这是在空口画饼。

      “但世人皆知,你出身何处。”柳文昌沉默地将那封信笺收起,少顷后道,“若是世家不认你的恩荫,寒门也不会认你的春闱。”

      这一点换谁都能明白。他在变相说,这个朝局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

      “寒门认与不认,不重要。”温明裳冷不丁地站起身,她没有动柳文昌给她倒的那杯茶,硬生生给放凉了,“重要的是我站在哪里,能带来什么。”

      柳文昌抬起头看她,眼神有一瞬的凝滞。

      “为了一时之利舍弃长远之势,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温明裳眼神压下来,但脸上却还是挂着那点笑意,“族中是想要一座桥梁,还是一个泯然众人的棋子?”

      是非人心,利字当头,多少人都是如此。

      柳文昌慢慢地撑着桌案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小女儿,道:“可你拿什么保证?”

      温明裳低低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的昳丽有些像很多年前长安千丈软红里抚琴弹唱的温诗尔,这抹肖似看得柳文昌一愣。

      紧接着,他看见温明裳抬起手,指尖落在了她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自己。”

      “我身上流着的另一半的血。”

      这场夜谈持续得比温明裳想得要久。等到温明裳从书房里出来,抬眼已是满天星斗高悬。她婉拒了柳文昌让管事送她回西苑的建议,自己慢慢沿着另一条路往回走。

      夜里起了风,她被这股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里衣被冷汗浸湿了。

      这场对峙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柳文昌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的试探带着柳家的意思,但柳家又不全然想断了自己这条线,所以这场交锋里,对方需要的是自己的一个凭据。

      一个足够他们拿捏自己的凭据。

      这个凭据就是温诗尔。

      这也是沈知桐提醒过她的东西。

      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当然知道终有一日,要完全摆脱柳家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把剑,就必须要把母亲摘出去,但至少现阶段她做不到。不仅做不到,还要以此为凭依做第一个破局点。

      天赋在最开始不是决定一切的条件。

      西苑的烛火还点着,显然温诗尔还没睡下。

      温明裳轻手轻脚地想要绕过正院,可她刚迈出没两步,就听见里头的声音。

      “颜儿?回来了就进来吧。”

      温明裳叹了口气,她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把那些思虑压了下去,这才走过去推门。

      温诗尔似乎是在绣帕子,但屋里的桌案上除去女红所需的物什,还放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馄饨。

      “想着你在那边应当不会用什么饭,就做了一碗。”她柔柔笑着,放了手里的活儿去探温明裳的手,“过来吃点吧,瞧你,手都是冰凉的。”

      温明裳喉咙动了动,忽然间有点鼻酸,于是她慌忙咬紧了牙关,闷闷地嗯了一声。

      “阿娘……不问他寻我做什么吗?”

      温诗尔闻言一顿,她眼眸垂下来一点,唇角笑意却未消。就在温明裳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是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问。”她抬起手,手掌轻轻落在女儿的发顶,“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挂念阿娘的。”

      “这内宅的事,阿娘给你顶着,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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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忘记说了,还是两到三天有一更,基本上是这个时间,工作不忙就两天一更。
    这篇人物会比较多,我尽量写细节一点方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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