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云开

　　“她入了我的梦，叫我发现了。”月亮轻笑出声：“你来的可真巧，再晚点儿，她就烟消云散了。”
　　“你说你找她许久，却不知她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们这些人，总是要我做这做那，却不知最珍贵的东西，是要自己去守护的。这个道理，顾宁意尚且明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长安周围可有白杨树林？你沿着树林一路向上，到一处崖边，悬崖上有一块石头长得像极了展翅的鸟儿。她的尸身就在崖下。”

　　月亮打开门，看到成渊还在那位置坐着，身上披了件薄衣，手撑着下巴打盹。
　　他听到动静，抬头看向她：“谈的怎样了？”
　　月亮突然哽咽。他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着她？他究竟要做什么？她虽愚笨，却听得出来齐疏同的暗示，成渊会很需要这个人情。看来这长安城，也不太平。
　　月亮深吸一口气：“很好，只是要去帮齐公子一个小忙。有顾宁意的消息了。”

　　深夜，三个身影驾马自将军府向城郊的鹰嘴峰疾驰而去。
　　齐疏同自月亮的那番话后，便一直没有开口。
　　他不相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定要亲眼看看才肯罢休。
　　顾宁意那个狠毒的蝎子一样的丫头，那个命硬的顽石一般的丫头，她怎么可能死？

　　三个月前，他接了命令护送一批军资去滁州。临走之时，顾宁意还笑意盈盈的来送他。那时，他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细软的耳根，看着她脸颊绯红一片，忽然就想逗逗她：“娘子，相公走了，你独个儿在家，照顾偌大一个齐府，真是辛苦了。”

　　顾宁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过两个多月便回来了，说什么呢？”

　　她着实是个没情调的，连句甜言蜜语也不肯说，他便存了逗人逗到底的心思：“那要是为夫回不来了呢？”

　　她却想也不想的说：“夫君若不在了，这偌大的府苑留我一人也颇无生趣，妾身只好收拾收拾包裹，快意江湖了。”

　　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一月前，他在滁州近郊遭到埋伏，却是滁州边境出了一伙悍匪，连年饥荒闹得急红了眼，竟打起了军资的主意。他九死一生逃了出去，到州衙门搬了救兵，才化解了危机。

　　自滁州归来的路上。却听闻那丞相的正室夫人王氏忽然暴毙在家，他知道王氏曾害过宁意的母亲。惴惴不安的推开门，却见那屋内空荡荡的，只留一只白银镶玉的镯子端端放在桌子上。
　　母亲闻声寻来，那寻常骄傲高贵的夫人气质减了大半，头发里生出了不少银丝。抱着他直落泪，一直念叨着菩萨保佑。原是官府的人来通报，说前去滁州的那支队伍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母亲说当晚，顾宁意便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齐家的大门。

　　他在滁州安定下来后，曾给家里来信报过平安，看来她走的干脆，未来得及看到。
　　顾宁意呀顾宁意，你真是长了一颗石头一般的心。这么多年，不管他怎样守着她暖着她，她还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做事果决狠厉，从不留半点余地。

　　初见时她八岁，他十一岁。
　　第一次见到顾宁意，是在老丞相的府上。父亲从老家托人送了一批特产来，差人挨个送给几个交好的朋友家里，因老丞相是恩师，便由他亲自上门拜访。

　　那日，刚从书房出来，他眼神一瞥，却看见顾家大小姐顾宁棠急匆匆的带人向侧门跑去。顾宁棠素日与他们几个不交好，他和成渊排的长安美人排行榜，她位列倒数第二。

　　用成渊的话来说，顾宁棠每每见到他们都挺着那如孔雀版修长的脖颈，使年幼的他对她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下巴以下部位，而当他终于长到比她高之后，她糟糕的性格让他对她下巴以上的部分也没什么兴趣探究，一个让他连脸都懒得欣赏的女子，自然当得起这倒数第二。

　　向来高傲的孔雀如今竟如此失态，他自然是要跟去瞧瞧热闹的。’

　　不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顾宁棠，看那穿着华贵宫裙的身影停在湖边，齐疏同随即一隐身藏在了路旁的一座假山后。

　　顾宁棠面前，跪着一个女孩，低着头，脸隐在海草般乱糟糟的头发里。
　　女孩怀里抱着个小丫鬟，一动不动，身子已近僵直。他随父亲办理过一些案子，知道那是人死了一段时间的样子。

　　远处，顾宁棠的声音传来：“不过是一个丫鬟，你不要命了？”
　　“我告诉你顾宁意，便是你死了，父亲也只当家里少了个吃便宜饭的！”

　　女孩仍是一动不动。

　　顾宁棠挥挥手，身旁的两个丫鬟上前去。刚伸出手，便被女孩一个巴掌挥掉，她，猛地抬起头来，面目狰狞，表情凶狠的像一只陷入穷途末路的狼。
　　“我看谁敢动！”她发狠道，声音嘶哑的如同疏齿锯木，听的他的喉头也隐隐作痛。

　　“你们两个没用的，父亲来之前不把她那丫鬟处理掉，你们也是这个下场！”顾宁棠着急道。

　　“你往前一步，我便杀了你。我是命如草芥，但我死了，也拉着你陪葬。”

　　“你动我试试！”

　　“试试有何不敢？若是成了，黄泉路上做个伴，输了，”女孩竟然呲笑出声，“我也没什么可亏的。”

　　有丫鬟跑过来，在顾宁棠耳侧说了什么，她登时面露焦虑。犹豫期间，那本在地上的女孩却突然扑上来，惊得周围丫鬟四下尖叫逃窜，一阵混乱后，女孩已绕到顾宁棠身后，踮着脚尖，左臂死死的勒着她的脖子，借身体的力一路后退，把顾宁棠拖至湖边。顾宁棠被这变故惊得花容失色，连连尖叫出声。

　　叫声一路传到丞相的书房，隐隐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女孩子个子矮小，齐疏同的角度，只能看见顾宁棠层层叠纱的裙裾飘飞，身形摇摇欲坠。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响起，齐疏同连忙挪到石头一处转弯的死角，却听得顾宁棠一声尖叫，紧接着，是“扑通”的落水声。他急忙扒着石头向外看，顾宁棠似是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么，掉下去的是...他几乎要冲出去了，却发现有人影接二连三跳下了湖。

　　有一个身影由远及近步履匆匆，一把将湖岸的顾宁棠扯回来，原是丞相。顾宁棠没站稳，摔倒在地上抽抽嗒嗒起来，丞相怒极，用手指着她道了句：“胡闹！”

　　女孩子很快被救了上来，一张小脸被冻得惨败，嘴唇发紫。却从管家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跪在地上重重的给丞相磕了个头，眼里含着一包委屈的泪，出口确是：“爹爹，女儿给爹爹添麻烦了。”
　　别说丞相，便是齐疏同，这个片刻前才看到女孩似笑非笑的说出那般话。这个片刻前才想通女孩为什么会落水的旁观者，也觉得心疼的紧。果然，丞相亲自抱起她，往院里去了。

　　后来，他听说顾宁棠身边的几个丫鬟皆被打残了逐出府，她被罚跪祖宗祠堂，三个月不得出。而那个叫顾宁意的小丫头，原本是在夫人王氏屋里养着，如今被送到老夫人处修养。
　　好厉害的丫头，那是年少的齐疏同对小顾宁意的第一印象。

　　年少时分的第二次相遇，是两年以后。

　　他路过荷亭，见顾宁意把两颗苹果放在荷亭敦实的短柱上，向那方湖面磕了三个头，双手合十放到胸前，面容虔诚。整个人透着一种柔和温顺的气质，全然没有那日如小兽般狰狞凶狠的模样。后来他们成婚后，她仍然维持着这个习惯。祭拜的东西均匀的分成两份，一个给那位连长相都不记得的亲生母亲，一个给情同手足的却被害死的丫鬟流霜。

　　他的父亲在家亦有几房小妾，他自小又常去宫里学堂给皇子做伴读，对这种内宅厮杀早有耳闻。只是站在嫡出的位置上，就很难体会那几个庶出弟弟在母亲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从前只觉得庶出的孩子，天性懦弱，不善言辞。
　　可这个顾宁意。在他平淡无趣的十三年人生中，还算有一个轰轰烈烈令人印象深刻的出场。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细了解她，在丞相府里的课便率先结业，他们本就不深的缘分，也就这么断了。

　　齐疏同想，其实他和顾宁意之间的故事，皆是他的一力追求所致。幼时那些欣赏、好奇、幻想都是源自于他和她偶然的两次相遇中，而这相遇其实并不能算做相遇，因故事的主角永远都是他变幻莫测的心思，顾宁意本人却并不知晓。但人总是这样的，了解了一个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之后，就会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了解了这个人。以为自己守护了一个小秘密，就和她有了那么几分默契。
　　而这直接导致若干年后的再相遇，顾宁意在他眼中总是与寻常女子有那么几分不同。这大概率是他开始爱情的一个契机，而如今，随着他的假死，顾宁意亲手斩断了他们之间那本就薄弱的缘分。那些过去的时光里，究竟哪个是真正的她？

　　他还未来得及细细梳理六年后的那一场相遇，月亮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将他生生扯回了现实。

　　“齐公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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