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谎言

　　我脑子都空了，扶在方向盘上的手顿时知觉全无——发生了什么？雅林做了什么？

　　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听见宋琪大喊了一声：“你做什么！”发现他的身体重新跨出了车门。

　　吴警官的手已放到腰后，但还观察着，没有摸出枪来。

　　直到我耳中传来雅林“啊——”的一声叫喊，进而又有咳嗽声，才像捡回一条命似的，回过头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枪已回归宋琪的控制，重新顶在她脑门上，而宋琪的左臂正横过她的脖颈，肘关节的内弯用力掐着她的咽喉，让她难以呼吸——但，没有血迹，在可见的视野里，没有血迹。

　　我推开门跑下车去，绕到她的正面——的确，没有血迹，她没有中枪！

　　仔细瞧瞧周围，我才搜寻到那声枪响的去处，和爆炸声的来源——是越野车的后轮，后轮被打爆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雅林把枪口往下压了压，子弹刚好从她下巴下方越过，冲着后轮就去了——那个角度，就差那么一毫厘，就打中她了！

　　***

　　夜晚的寒风灌进衣领，将我满背的冷汗浸得更加冰凉。我近乎虚脱，站在冷风中，站在离她几米远的距离，双腿酸软得摇摇欲坠。

　　“还挺能耐的哈。”宋琪火冒三丈，“就这么害怕我带海冰一起上路？”

　　雅林被桎梏得难受，喘不过气，连咳嗽都被硬生生地遏止在了咽喉。

　　我想叫宋琪松手，但已完全发不出声音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走不了了吗？”宋琪冲她冷冷一笑，又转向我，强势命令道，“去，再去要辆车来！”

　　我没动，看到雅林的情形正在飞速变坏，双腿根本动不了——她快不能呼吸了，嘴唇越发青紫，抓着胸口的手越来越紧地在将指尖往里嵌！

　　“宋琪，你放松点儿。”吴警官也看出来了，开口要求。

　　宋琪无动于衷，一股深邃的寒意，正从他的神色中四溢而出，似要把他自己，连同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掉。直到雅林的身体支撑不住往下坠去，他才略微回过些心神，一边托着雅林，一边随着她，靠着车门蹲了下去。

　　他终于放松了些，但雅林的状况却恢复不过来了，她犯病了，来势汹汹！

　　她的手伸进口袋，艰难地拿出了药瓶。她拿出了药瓶，却只是死死攥着，迟迟不打开。

　　“不用怕，药吃完了，海冰会给你准备。”宋琪在她耳边说。

　　她又将嘴唇咬在两排牙齿之间，面色更加苍白，汗珠顺着鼻梁，滑过嘴唇，一直落到下巴。她缓缓拧开药瓶，倒出几颗药片，放在手心里。但她的手，紧握着药片，抖个不停，仿佛根本没有力气抬起胳膊，将药送到嘴里。

　　“怎么不吃？没水吗？”宋琪问。

　　水？我恍然想起刚才在车上看到过几瓶矿泉水，便跑去拿了一瓶出来。我将瓶子的开口拧松，从地上将瓶子滚到了雅林跟前。

　　雅林愣住了，低眸望着我送去的水，目光痴呆，一动不动，握着药片颤抖的手也僵了一瞬。

　　良久，她慢慢抬眼，看向我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雅林的目光中，有一股深邃至极的凄楚。那股凄楚，从她额前散乱的发丝间穿透而过，如一缕极度寒凉的射线，打在了我身上。只有一瞬，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凄楚……

　　她的手，缓缓把药瓶放到地上，又缓缓伸向前，够到了我送过去的瓶子。然后，她闭上双眼，越闭越紧，眉心皱起，仿佛是因为疼痛，又仿佛，不是。她握着药片的手触到嘴边，把药送进了嘴里。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却一口都没喝，刚拧开，一整瓶水就从她手中跌落。水从瓶口一涌而出，流了一地，沾湿了她的裤腿。

　　她把药，硬吞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雅林的眼眸中没有了刚才的凄楚，但不知为何，变成了漆黑一片，似乎一缕光线都不再有。而且，她不看我了，谁都不看，半垂着眼睑，无神地盯着满地的水，发了一会儿呆。

　　“……宋琪……我要跟你……说件事……”忽然，她沙哑又微弱的嗓音，轻轻浮了出来。

　　“什么事？”

　　“你还记得……以前有个……说过我闲话的用人吗？咳……咳……”她的手又抓住胸口，干咳起来。

　　宋琪思索片刻：“被廉总大骂了一顿的小娟？”

　　“对……小娟，你知道……她说闲话，是怎么被听到的吗？”

　　“不是被人揭发？”

　　“……不是……”雅林用一只胳膊撑在腿上，将身子支得直了些，“其实小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除了我爸，没人觉得……那些话不能说。”

　　宋琪没吭声，几分疑惑。

　　“我爸……处罚了她，但我……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就去问他，他躲不过，才告诉了我。原来……咳……原来……远山别墅里……到处都有……窃听器……”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雅林想说什么。而宋琪的脸，就在这一刹那变成了灰色。

　　“当时，我要他撤掉……撤掉窃听器，但他还是，保留了大厅……和厨房的。他还要我，别说出去，要……假装不知道……”

　　“……你想说什么？”宋琪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字字透着他此刻内心的怯弱。

　　而雅林，幽暗的瞳仁里，泛起了一丝笑意。那笑意中，有一种成功的释然，而当她微微转头，将目光投向斜后方的宋琪时，又带上了满是攻击的嘲讽！

　　她果然知道，可她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特地告知宋琪？

　　“你……！”宋琪的话音开始发颤，“你早知道？你是故意的？”

　　雅林的嘴角更是勾起，苍白的面容下，刻在她脸上的笑容，如同一朵冰雪中盛开的寒梅，美丽，却悲壮。

　　“你以为……你骗我说海冰中刀……我真的信了吗？那么低级的……谎话……”

　　“为什么不信？”

　　“我在你手里，你就是让他……一枪崩了自己……他都不会犹豫，怎么可能抵抗？呵……你还是……还是不懂……我们……”

　　“那你为什么要假装相信？”

　　“因为……我要在你面前……吃一次……这瓶子里的药。”说着，雅林的视线转回到摆在地上的药瓶子，声音也随之沉郁，“这样……你就不会怀疑……瓶子里有什么了。”

　　宋琪哑然片刻，急声问：“有什么？”

　　“呵呵呵……”她笑出了声，盯着药瓶子笑出了声，“一样的东西……窃听器……宋琪……你对我爸做的那些事……总该向天下人承认的……”

　　宋琪惶然，下意识抓起地上的药瓶，胡乱将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药瓶里，除了仅剩的几颗药滚落在地，别无他物。

　　“你放心……我早处理掉了……我们说好的事……还算数。”

　　说好的事？她和宋琪，有什么约定吗？

　　并且，她为什么要把窃听器的事也暴露出来？只为击溃他？

　　的确，宋琪的五官都扭曲变形了，此刻他才明白，自以为完美布局的这一场绑架，到头来只是成就了雅林布出的局中局，而他宋琪自身，不过一颗棋子！

　　雅林不仅骗了宋琪，还骗了我！她又骗了我……

　　***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宋琪冷冷质问，“体会成功的快感？这不像你。”

　　雅林没答，眉头猝然深皱，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你该不是在故意激怒我吧？想让我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你，和你同归于尽？”宋琪狠狠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无所适从的张狂，“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救海冰吧？呵呵！雅林，你很聪明，但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雅林的嘴唇越来越青紫，她使劲咬了一口下唇，齿印处顿时渗出血腥子：“宋琪……我问你……你真的，对范青芸……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歉疚……都没有吗？”

　　宋琪有些吃惊，顿了一下，才回：“你还想叙旧？可以，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陪你叙。”

　　“……你有。”雅林却说，一字一字地，艰难，却缓慢地吐着，“其实你……并不像你自以为的那样……那样铁石心肠……”

　　宋琪轻蔑道：“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你有把柄在我手里……所以才会……和我讲那么多。你知道我会同情，你是为了这个……”她垂着眼睑，脸上泛起一丝浅笑，没有嘲讽，只有释然，“你要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么会……怎么会答应我？”

　　宋琪沉着脸，一言不发，可我却完全听不懂，听不懂雅林在说什么。

　　“说什么……没有暴力欲……说什么……厌恶自己的母亲，都不是真的。宋琪，你就是个……不敢承认的……胆小鬼。”

　　雅林的话已经说得一个字比一个字艰难，却固执地继续着：“你根本……不恨你母亲……相反，你是太爱她了。没来得及尽孝……你受不了，也受不了，自己变得……和可憎的继父……一个样。贪婪……残忍，你变成了你最讨厌的人，还发现自己……对亡母的情感……割舍不下，你受不了，就……咳……就告诉自己……恨也可以……转移，这样你才能……少厌恶自己……一点……咳咳……咳咳……做这么多事……就为了……逃避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雅林似乎再没有力气说下去了，右手捂着嘴，控制不住地咳嗽，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从胸腔里咳出来！她的左手抓在胸口上，不自觉地撕扯起衣襟，抖个不停。身体也再支不住，软瘫下去，全靠宋琪横在她腰间的胳膊托着，才没有整个倒下去。她的头几乎耷拉到了胸口，头发无力地垂下来，将她的面庞彻底笼罩在阴影里，半点也看不清了……

　　我想大声喊，想求宋琪放过她，但该死的嗓子却彻底不听使唤，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我不敢冲上前去，宋琪手中的枪依然对着她！

　　雅林的模样将我的双眼狠狠刺痛，痛到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宋琪，罗小姐已经撑不住了，再不送医院就来不及了！”吴警官神色凝重，大声喊道。

　　但宋琪不为所动，眼皮漠然垂下来，俯看着几乎是挂在他胳膊上的雅林：“别再装了，有本事你真吐口血给我看看。”

　　宋琪的话冷酷到了极点，目光中满溢的质疑和仇视，几乎化成一把刀刃，向雅林刺去！

　　是雅林的话触到他了吧，叫他无颜自处，恨极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僵持着，宋琪一脸紧绷，我和吴警官都不敢妄动。他身上最后一点强撑的从容似乎正在瓦解，握着枪的手，逐渐开始颤抖。而这期间，雅林的咳嗽一刻也没有停顿过，从一声厉过一声，渐渐变为一声，弱似一声……

　　渐渐地，她抓着胸口的手松了下来，无力地垂向身侧，但捂着嘴的手，还在紧紧捂着，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倔强

　　——但，某个刹那，从她努力闭合着的指缝中，滴落出一滴鲜红色的液体，落在被沾湿的裤腿上，一点点地融化开

　　——那是，血滴！

　　***

　　时间，仿佛僵直在了那一刻……

　　从雅林的指缝间接二连三落下的血滴，像咒语一般，将我彻底冰冻……

　　她的咳嗽声已然停止，就像是远远飘去了天边，再也不回来了。而她捂着嘴的手，就在那之后突然垂了下来

　　——整个手掌，满是鲜血！还有她低垂着的头，从两侧的发丝之间，一道血丝，断断续续，直落而下！

　　***

　　刺眼的鲜红色变成了击溃宋琪的最后一击，他的面色瞬间煞白，双目惊恐，身上的力气也突然被抽空，再也托不住雅林的身体，任她像一片落叶一样，无助地坠落而去。

　　那一瞬间，宋琪握着枪的手，像被定住了一般，茫然地悬在半空中——终于，雅林终于摆脱了枪口……

　　我就在那一刹那间迈开腿，发疯似的朝他们冲了过去！

　　而同时，宋琪的视线从地上化开的血滩中移开，握枪的手战战兢兢地抬起来，惶然地对准了正靠近的我！

　　枪口笔直地朝向我，他的目光也随之投来——但，越过那晃动不止的枪口，我看到了他睁圆的双眼，瞳仁里，竟反射不出面前的任何事物

　　——那双瞳仁里，投影出了一副巨幕，巨幕中，正演绎着一场华丽的雪崩！

　　***

　　“嘭——！”

　　枪声从我后方响起，划破天际！

　　吴警官双手端枪的身影顺着路灯的光束投了过来，而与此同时，宋琪的双眉之间，多了一个窟窿，他脑后方的车门上，顿时绽开一片鲜红色的烟花！

　　应声，宋琪手中的枪，连同他整个人，颓然倒地。

　　他始终怒目圆睁，再也没合上……

　　***

　　我跪地扶上雅林倒地不起的身体时，她的唇上、脸上，已经全都是血沫，顺着一侧耳鬓，一点点往下淌！

　　她眉间的褶皱还未完全舒展，额上还未风干的汗，就停留在那一道道皱痕里。一缕一缕的发丝，深深浅浅地粘贴在她脸上，和着血，和着汗，浑浊不已，几撮发尖还随着夜风，轻轻地飘起来……

　　我不断地摇着她的肩膀，可她，一丝一毫的回应，都没有……

　　***

　　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这个漫长的黑夜就快走到尽头。

　　我至今都不敢去回想那个黎明将至，却黑暗至极的深夜，在那辆开往医院的救护车里，我爬在不省人事的雅林身上，苦苦哀求的一幕……

　　我哀求，我拼命喊她的名字，却只能摆出口型，所有声音都遏止于胸。我明明大喊着：“雅林，你已经给你爸报仇了，你做到了，你睁开眼看看呀！你看看呀！”可那些声音，半点都传不出来，半点都无法说给她听！

　　眼前，医生不停地按压着她的胸腔，耳边，心电图传来毫无起伏的声响，像针一样刺得我痛不欲生……

　　一切像极了当初的那个时候，可是，此时的我，却没能像当时那样不停地喊她，连她的名字都没能说出来！她明明说过，她能听见的……

　　***

　　心电图的响声渐渐变成一道耳鸣，医生忙碌的双手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救护车里，突然，异常宁静……

　　片刻后，医生拿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弯下腰去，撑开雅林闭合的眼睑，照了照她的瞳孔。然后，直起身，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小声对旁边的护士说：

　　“记一下吧，5点3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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