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作者:胖别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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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朵花


      季冉今天换了一件新的白衬衣,依旧很薄,未打领带,领口两颗扣子也没有扣上,衣领松松散散折在锁骨上方,下身穿一条宽松的深色条纹绸裤,脚踩一双便于走路的软牛皮鞋。
      因为上班走的比较匆忙,季冉没有来得及刮胡子,下巴上冒出一些青色的胡碴,刘海随意在额头微微卷曲,颇有几分欧洲中世纪吟游诗人的气质。
      季冉转身用记号笔在板面上写了几个字,“外国文学”,然后转过身开始上课。
      “同学们,想必大家在选课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了,我们本学期的课程共有十二节,每周二晚上由我来为大家授课。前十一节讲课,最后一节是考试。”
      教室中间突然有人插话,声音很大,似乎不这样费力很难冲出嘈杂的谈论声。
      “季老师,考试难不难啊?”
      季冉笑了笑,冲台下眨了下眼睛,“好好听讲就不难哦。”
      台下又是一阵骚动,陈雾前排的几个女生接收到眼神,激动得拼命跺脚,极力忍耐住想要呐喊的冲动,一张张脸憋得通红。
      “至于么。”
      蒋林不屑地撇了撇嘴,前排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蒋林普通到尘埃里的外形,白了他一眼,悠悠飘出两个字。
      “真酸。”
      蒋林咬牙切齿。
      “长得帅又怎样,毫无师德,上课十分钟才进班,我看就某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会被这种假正经的人迷得七荤八素。对吧,陈雾?”
      陈雾好像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被蒋林的胳膊肘戳了一下,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看吧,我看他比陈雾差远了。”蒋林朝前嘚瑟。
      “不听可以把位置让给别人。”马尾女阴阳怪气道。

      季冉讲课素来喜爱剑走偏锋,选修课上更是随意一些。他没有按照应付检查的教学大纲来授课,转身在“外国文学”下方继续写上几个字“第一讲:俄罗斯文学。”
      陈雾处于马尾女和蒋林硝烟弥漫的唇枪舌战之间,注意力却被讲台上的季冉牢牢吸引过去。
      季冉讲课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不正经,对于俄罗斯的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如数家珍,其间不断穿插几个诙谐的故事,趣味性很强。
      陈雾素来不爱看文学书籍,但也不是完全不看,有时候会遇到比较对胃口的作家,比如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所以当季冉口中讲出这个名字时,陈雾心里的某一处突然产生了某种共振。
      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少年,罪与罚;
      贫穷,罪恶,痛苦,丑陋,偏执,分裂,精神病。
      紧接着,陈雾心里的某一块被剖开,揪起,拧作一团,流出深色的血。
      台上的人依然在滔滔不绝,陈雾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嘴唇也失去血色。
      陈雾的手在发抖,笔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干脆变成难以辨识的长长的波浪线,像某种奇怪的,不属于这个地球上任何一种的文字。
      “啪。”
      合上笔记本,盖上笔帽,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陈雾走出教室。
      “陈雾,不听了吗?”
      蒋林偷听一会儿,逐渐被吸引,正在兴头上,纠结一番,追了出去。
      季冉的视线落到后排,注视着陈雾和蒋林离去,继续讲道:
      “陀翁的作品大多站在被剥削者的角度,塑造人物病态的心理,擅于营造紧张压抑的氛围。不过我们能够从中挖掘出许多人性的闪光点,主角总在悄无声息与命运抗争。”
      “希望同学们能够从中深刻理解到,关于反抗,纯洁,爱与救赎。”
      “下课。”
      月亮被乌云遮蔽,没有星星,夜空浓重得像一滩幽深的紫水潭,唯一的光来源于隐匿在枝叶中的路灯。
      陈雾在路上走着,拖曳着长长的影子。蒋林跟在后面,两人没有交谈。
      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一言不发地走掉,蒋林试图去了解他的内心,然而却总被拒之门外。
      陈雾的心扉不同任何人打开。
      蒋林掏出手机,显示有一条裴冰玥发来的消息,他脑子里有了一些主意。
      九点多,两人回到寝室,周和明和杜潇潇正在开黑打游戏,按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蒋林冲两人使了个眼色,这才依依不舍关了电脑,坐在各自书桌上发呆,时不时朝蒋林那里觑一眼,仿佛在暗示什么。
      陈雾洗漱过就躺下了,门缝里持续传来“嘶嘶”的风声,如同鬼魅在微弱呻|吟,声音被风撕扯变了形。他睁着眼睛发了会儿呆,然后蒙上了头。
      “陈雾,作业。”蒋林朝上小声喊。
      “书包里。”
      蒋林假意找了一番,“没找到啊。”
      陈雾不耐烦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将手机递给蒋林。
      “自己选。”
      蒋林露出了得逞的笑容,发完照片又火速点开微信,同意裴冰玥的好友申请,并删除了对话框,若无其事将手机递回给陈雾。
      学渣们虽然不主动写作业,但是对于群里发的作业会进行一番耐心比较,从几个学霸的答案里综合、杂糅出一个更加完美的,重新改编成自己的东西。所以群里嗷嗷待哺的学渣们在得到最靠谱的一份作业以后纷纷忙活起来,十点的寝室灯火通明,充满了浓重的学习氛围。
      陈雾睡不着,戴上耳机,随机点开一个歌单播放起来。
      轻快的乡间小调,柔和的男嗓音,自由散漫,使陈雾联想起季冉。
      上课时蒋林和马尾女以及前座几个女生的交谈陈雾不是一点没听到。
      马尾女生旁边是个短发女生,她说,季冉很可怜。
      陈雾脑海里浮现出季冉蹲在巷子口瑟瑟发抖的画面。
      短发女又说,季冉离过婚。
      这点陈雾倒是没想到,不过昨天的事情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中年离异男,感情失败,深受打击,一蹶不振,整日借酒浇愁。
      短发女接着说,季冉虽然离了婚,但是今年也才二十五岁。
      陈雾心里默默收回“中年离异男”那一条。
      蒋林停止了和马尾女的争论,问季冉为什么会离婚。
      短发女朝讲台觑了一眼,神情痛楚,好像离婚的是自己:季老师的前妻叫文琪,是外国语学院的英语老师,好像跟同一个办公室的男老师私奔了。
      短发女顿了顿,说私奔也不对,文琪是和他一起出国交流了,反正半年了,现在也没有回来,估计是不打算回来了。
      蒋林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短发女又说在学校贴吧里看到的,楼主是个教师子女,无意间听父母说的。
      寝室熄灯了,每张床铺的头顶都有一个昏暗的小光圈,将人笼罩在自己的世界里。
      陈雾下午断断续续睡了不短时间,这会儿实在睡不着,也不想背书,于是打开学校贴吧的首页。本来准备输入“季冉”的名字,结果进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短发女说的那个帖子,加了精,时间显示“刚刚”。
      帖子楼很高,陈雾点了只看楼主,没有几条,字里行间全是一个脑残粉对于自己偶像被绿的悲愤,中间夹杂一些极力掩饰又不小心飘溢出来的庆幸。
      陈雾退出去,又刷了一会儿主页,看到很多条关于季冉的帖子,大多是长得帅,知识渊博,为人风趣,诸如此类。突然,陈雾看到一条回复:
      jiang小mumu:切,无语,我看也就那样。一分钟前。
      陈雾往蒋林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头顶天花板的光圈忽明忽暗,像键盘侠在奋笔疾书。
      陈雾笑了笑,退掉贴吧,点开微信,发现自己被拉进一个大群,群名为:
      季冉粉丝群1群。
      群里有人发来季冉下课时留的作业,是几本建议学生读的书,也没有要求要写什么读后感,全凭自愿。
      陈雾浏览了一遍书名,点开群消息免打扰,关掉手机,睡了。

      梦里,陈雾是一只飞蛾,被关在透明玻璃里。外面是无尽的黑暗,和一盏烛火。陈雾扇动翅膀,朝玻璃撞去。
      一下,一下,玻璃上出现无数个重叠的白色印记。
      细碎的粉末从身上簌簌掉落,残破的羽翼如同撕碎的纸屑,洒落一地。

      “陈雾来了,快跑啊!”
      一个穿背心的小胖子朝一群小学生喊叫,原本聚拢在一起玩耍的小孩即刻发出刺耳的尖叫,纷纷作鸟兽状散。
      他们边跑边叫,“精神病,精神病,爸爸是个精神病,儿子也是精神病!”
      “精神病走开,离我们远一点!”
      陈雾捂住耳朵,尖锐的谩骂仍旧想要刺穿耳膜,他无助地蹲在原地,浑身颤抖。
      这时,小胖子似乎是笑够了,捡起一旁的树枝,壮起胆子朝陈雾折返过去。
      他用树枝捅了捅陈雾窄小的背。陈雾吃痛,却不敢抬起头看,仍旧抱着自己的双腿发抖。一旁的小孩儿纷纷给小胖子加油打气,让陈雾觉得自己是一个恶魔。
      小胖子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丢掉树枝,伸出一只肥厚的手去捞陈雾的胳膊。陈雾年龄不小,但身体很瘦弱,被小胖子一把拽起来。
      “不要,不要拉我。”陈雾绝望地哭喊,眼睛被泪水覆盖,看不清小胖子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精神病。”苦苦哀求,却挣脱不开。
      “哈哈哈。”有人在笑。
      小胖子一路把陈雾拖拽到教学楼后面一座废弃的小屋,用一只自行车锁在门上缠了几圈,最后锁上。
      “给我好好待着吧,精神病!”
      “好好呆着,别出来害人!”小窗外围了一群表情各异的小孩,纷纷重复小胖子的话,喊了很久,一直到发现了新的更有意思的事物,才纷纷抛开陈雾,各自玩耍去了。
      陈雾蹲在角落哭了很久,一直到眼睛红肿,流不出眼泪,他才注意到自己正蹲在一个柴火堆上,墙体被熏染得一片乌黑,陈雾的衣服上也变得脏兮兮的。
      他哽咽着站起来,环顾四周:屋子是老师用来惩罚学生的,里面到处都是尘土,以及学生待得无聊留下的诅咒的话语,白色的,血红的。房梁很粗,不时有老鼠窜过,路过的地方扬起飞灰,每个角落里都有积满尘埃的宽大蛛网。地面凹凸不平,有黑色的小虫蹒跚地爬。好在陈雾的鼻子不通气,闻不到那股强烈的,令人窒息的,潮湿与腐烂的气息。
      天快黑了,只剩小窗旁边的地面上还有一点昏暗的光线,被光笼罩的部分,从土地里钻出一棵杂草,顶部一朵黄色的小花。
      陈雾挪过去蹲下,跟小草说了一会儿话,问可不可以闻一下它的花。一阵微风从破裂的窗格间吹进来,草轻轻摆动。
      黄昏的日光映照在脸上,陈雾虔诚地俯下身子,在黄色的花朵上嗅了一下,鼻头触碰到花蕊,沾上一点粉末,陈雾不舍得揩去。
      过了很久,他疲惫地躺下,守着那朵已经闭合的花朵,脸颊靠在冰凉的地面上睡着了。
      李静淑下班以后找了很久,最后听到从屋子里传来小猫一样的呜咽,气若游丝。
      回家以后,陈雾一个星期没有上学,每天高烧不退,梦里都在呓语。
      后来李静淑拜托那个在陈国栋葬礼上出现过的男人,找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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