壳中人

　　秋天是一个过渡的季节，从闷热冗长的夏日到冰冷萧索的寒冬，只需要一场秋风。起初是不起眼的微风，掺杂着暖；越往后越强盛，夹着凛，带着冽，要将天地间所有的生都活活吹散。
　　树叶簌簌飘落，很快半空中朝天伸展的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裸露在一片肃杀中，仿佛迫切想要挽留生命的枯爪。
　　季冉不紧不慢地行走在人行道上，看成群结队身着校服洋溢着活力的中学生，看被脚印践踏得模糊不清的斑马线，看玻璃橱窗里穿着最新款时装眼神空洞的假人。
　　他穿一件黑色的长呢大衣，头上戴了一顶灰色的薄线帽，露出的半截头发随意卷曲在颈间，白皙的皮肤若隐若现。他的手上提着一个纸盒，盒子的一面是透明的，显露出里面一个圆形的蛋糕。

　　因为课少，天气冷，老师们都在办公室里作了窝。无聊是滋生八卦最合适的温床，即使是老师也不例外。季冉平时听陈雾的八卦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但每一次仍要竖起耳朵去听。
　　比如今天，季冉就得知临床的陈雾又被人堵在路上了。这个人，季冉不用费力去猜也知道。裴冰玥，是陈雾同班同学，那次被季冉撞见的女生。
　　她总是跟在陈雾身后，像一只尾巴，永远都在追随他的脚步。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后来变得越发疯狂，丝毫不顾及旁人探究的目光。
　　季冉后来知道了陈雾为什么不喜欢她，但不明白陈雾的躲避与厌恶。
　　就好像极力想要甩掉一些不好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却如同是毛发，无论用多大的气力，还是会一次又一次紧紧吸附在衣服上。
　　陈雾要摆脱的不是毛发，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静电。

　　“女生长得很漂亮呀，我也是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审美。”
　　“对啊，看都不看一眼的。”
　　“最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走掉了啊。”
　　法语老师摇了摇头，日语老师也是一脸遗憾，似乎都在为陈雾的冷漠而感到深深的不平。好像陈雾喜欢裴冰玥是天经地义，陈雾不接受她的好就是不识好歹。在他们眼里，裴冰玥是弱势的，是勇敢地追逐爱。而陈雾，是冷漠，是目空一切。
　　从第一次见到陈雾到现在，大概有两个月的时间了。
　　陈雾平时话很少，在季冉身边会明显多一些。但陈雾不讲他的过去，也很少讲家里的事情，好像他的人生是从大学以后才开始，以往的种种都被抛在深海里。
　　季冉有时候也会感到好奇，但并不会主动去问。两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但基本上都是陈雾在单方面了解季冉。正如陈雾的名字那样，他整个人也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之中，季冉穷极目力也看不真切。

　　季冉进到家里，先脱下外套挂到玄关，把蛋糕放在餐桌上，美美地欣赏了一番。蛋糕是按照他的要求来做的，草图也是他自己画。季冉似乎并没有从父亲身上继承到任何绘画天赋，草图画得不忍直视，亏得蛋糕师平日里奇奇怪怪的要求见多了，愣是从抽象得甚至有些扭曲的平面画里提炼出了季冉想要表达的精髓。
　　等欣赏够了以后，季冉便一头扎进厨房里，开始清洗事先买回来的食材。
　　因为很久没有做过像样的饭菜，季冉显然很不熟练，光是洗菜就花了很久时间，等到所有的食材都准备完毕，他洗了洗手，拿起餐桌上的手机，开始打视频电话。
　　手机响了半分钟，对面才接通，背景有些嘈杂。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出现在屏幕里，波浪卷的黑发，穿一身淡绿色旗袍，衬托出曼妙的身姿，看起来颇有气质。
　　“干嘛啊小冉，我这边正忙着打牌呢。”
　　“妈，江湖救急！”
　　季叶薇一边摸牌一边心不在焉地瞟眼屏幕，问季冉八百年不做饭，这是要整哪出。
　　“处对象了？”
　　季冉无语，摇了摇头。
　　对面一个声音有些沙哑的女人探过头来，问道：
　　“小冉啊？”
　　季叶薇点了点头，将屏幕里的季冉冲外展示了一圈，直到让在场的每个阿姨都看到了自己儿子穿着围裙一脸贤惠的模样。季冉差点当场社会性死亡，认识的不认识的挨个叫了一遍，也不管对不对得上号。
　　“小冉啊，虽然你妈不常做饭，但真动起真格来，我们几个老姐妹没一个比得过呢。”王阿姨捻了张牌，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边说边又打了出去。
　　“可不是嘛，我这也好多年没尝过小薇的手艺了。”
　　季叶薇捋了捋头发，“你们就别再恭维我了，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眼瞅着一局快要结束，几个人也显得意兴阑珊，王阿姨先站了起来，
　　“那行吧，小薇你就安心教小冉做饭吧。”说罢，冲季叶薇使了个眼色。
　　季叶薇略显迷茫，很快又会了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牌场算是散了。

　　“说吧，想学什么啊？”季叶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季冉讲话。
　　见人都走光了，季冉松了口气，
　　“就你拿手的那几道。”
　　“不说请谁吃我可不教。”季叶薇两手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眼神微微上暼，眉眼和季冉有几分相似。
　　“刚刚几个阿姨在，不方便问，现在老实给我交代吧，做给谁吃的呀？”
　　季冉两手作揖，说是请朋友吃饭。季叶薇又追问是哪个朋友，男的女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哪里认识的，家住哪里，一通问题，像在查户口。
　　季冉平时上课口若悬河，唯独在面对季叶薇时毫无招架之力，即便是撒一个芝麻点大的谎，也能一秒钟被戳穿。用季叶薇的话来说就是：“你眼珠子动一动我都知道是要向左转还是像右转。”
　　当然季叶薇并不真的知道眼珠朝哪边转，但是季冉离婚的第一天她便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季冉是不是离婚了？
　　季冉想不通是谁走漏了风声，结果季叶薇说自己做梦梦见的。季冉夸她梦的真准。
　　季冉老实交代自己最近接济了一个学生，对方住在自己家里。因为住进来这么久自己也没做过什么能上得了台面的饭菜，所以趁着对方今天生日想要露一手。
　　季叶薇坐得挺直，斜睨着季冉，轻蔑地说：
　　“想要露一手也得你自己有手啊。”
　　“……”季冉有点想挂电话，为了晚餐，他忍住了。
　　“小冉，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你不会梦见我爸又离婚了吧？”
　　季叶薇瞪了他一眼，“一把年纪了，你就不能盼他点好呀？”
　　“哦。”季冉悻悻地闭上了嘴。
　　“小冉，你老实跟妈妈说，你的性取向还正常吧？”
　　季冉猛地一个激灵，手里的汤勺因为没拿稳掉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妈，怎么问这种问题啊？当......当然正常，你梦见什么了？”
　　季叶薇点了点头，“这跟我的梦没关系，就刚刚打牌时跟几个阿姨聊到这个问题了，突然想起来。”
　　季冉头低到尘埃里，根本不敢直视季叶薇，支支吾吾地又说：
　　“哦哦，所以你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爸出名了，一幅画卖几百万，对哦，说到这里，你家里是不是挂着几幅呢？收好了啊，我觉得自己梦得挺准的。”
　　季冉感到极其无语。季冉的父亲邹中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以前是业余爱好者，季冉上大学以后才开始正儿八经去画室里系统学习。着了魔一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季叶薇觉得难以理解，夫妻感情日益淡薄，后来两人就离了婚。虽然她平日里十分不看好他，不过对他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你不是总说我爸画画是鬼画符吗？转变审美了？”季冉调侃。
　　“不得不说他确实有那么点天赋。”季叶薇别扭承认。梦也不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最近邹中天的知名度着实在提高，光是打麻将时季叶薇就听了不少。
　　“后悔离婚啦？”
　　“后悔没多囤几幅画。”
　　季冉鄙夷地啧了几声，不愧是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人。两人又侃了许久，季冉才想起来正事，忙又将话题拉回来，此时季叶薇已经连画的买主都已经物色好了。
　　季叶薇做饭好吃，但不常做，季冉小时候每次想吃什么都要苦苦央求，平时大多数时间都是邹中云在做，做了十几年饭，一如既往的难吃。季冉吃了十几年难吃的饭，直到上了大学，邹中云不再做饭了，季冉又吃外卖和食堂吃到现在。
　　不知道陈雾是吃什么长大的，但是季冉觉得现在有必要改善一下两个人以后的伙食，虽然说刚开始可能会失败，饮食条件可能变得更差，不过人总会进步的。想到这里，季冉有了一些信心，跟着季叶薇教的一步一步来。
　　季叶薇是个急性子，而且做事干净利落，见不得一丝凌乱，于是季冉在她的一番指挥下开始手忙脚乱。一会儿去关火，一会儿又去收拾桌子，刚烧开水又让去刷碗，顺便还把水槽刷得锃亮。与其说是做饭，季冉觉得自己更像在打扫卫生，忙前忙后两个多小时，终于整出了四菜一汤。
　　做好饭以后，季冉望着自己的成品，感到季叶薇在短时间内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无情地挂掉电话。他尝了尝每一道菜的味道，基本上都可以吃，不会中毒也不会死人，基本上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接下来就是坐等陈雾下班，还有很久，季冉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觉得时间过得慢，慢得像蜗牛在爬，但同时他又不想让时间太快过去。
　　等待有几分迷人，等待意味着有所期待。
　　心中有些忐忑，季冉认为跟陈雾那次排队买水煎包时的心情应该很像。之后他又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应该这样，显得过于小心翼翼，于是便钻回书房随便抄起一本书看起来。季冉看书时很专注，基本不会分神，也不会被任何声音打扰，所以等再次抬起头时已经两点了。匆忙将铜制书签夹到书里合上出了门，鼻梁上的眼镜甚至没有来得及摘，也可能是忘了，就这么一路戴过去。
　　陈雾穿了一件羊羔毛外套在门口等季冉，看着季冉匆匆走下车，朝向自己奔过来。卷曲的头发上下飘动，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透过镜片看到两双眼睛散发出熠熠的神采。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陈雾站在酒吧门口等着季冉朝自己走过来。每向前一步，心动就会多一分。而无论是哪一次，陈雾都会感到紧张。不是极度的那种令人难以呼吸，大脑一片空白的紧张，而是相对柔和的，某种低电荷。
　　“阿雾，下班快乐。”
　　陈雾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季冉总是这样，会说出意想不到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是季冉独有的幽默与浪漫。
　　“抱歉啊，又来迟了，等很久了吗？冷不冷？”
　　陈雾摇了摇头，说自己也是刚刚出来。季冉不信，捞起陈雾的手，陈雾下意识躲，被季冉抓到，紧紧握在手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匆忙撒开。
　　“出来之前用凉水洗了手。”
　　季冉将信将疑，用质疑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很久，被陈雾以天冷的理由拉回了车里。季冉觉得自己可能确实冻得脑子不好使了，差点忘了正事，忙开车往家的方向走。
　　因为很久没有给人准备过惊喜，为了避免暴露，季冉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所以，一路上，少见地，多是陈雾说话，季冉附和，到最后陈雾反而怀疑起来。
　　两人站到家门口，季冉打开门，吩咐陈雾开灯，语调很轻快。
　　陈雾按开灯的开关，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的餐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蛋糕，周围摆了一盘菜，因为放得有些久，饭菜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加上客厅的灯光，给人一种温馨的幸福感。陈雾一阵鼻酸，不由自主抓住了身旁季冉的手。季冉并没有躲。
　　“阿雾，生日快乐。”
　　陈雾转身对季冉说谢谢，他此刻很想抱住季冉，但只是朝餐桌的方向走过去。
　　蛋糕上是一个戴着红围脖的雪人，旁边卧着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略显幼稚，但符合季冉莫名其妙的品味。陈雾观察了很久，因为天冷得快，季冉端起菜去微波炉里加热，一边走一边摇头表示自己菜做得太早了，加热完肯定没有刚炒出来好吃。
　　陈雾听他一路碎碎念，端起一盘菜同他一起进到厨房里。
　　厨房不大，两个人站在一起不得不保持在一个很近的距离，微波炉里发出黄色的光，两人透过透明隔热门看里面的餐盘不知疲倦地旋转，像在看着某种具象化的生活，似乎某个温馨的家庭浓缩在那几十寸中，他们只是旁观者。没有人说话，空气一片静谧，只有微波炉运作的声音。
　　“叮”。饭菜热好，打开门，浓郁的香气从微波炉里溢出，两人同时弯腰想要拿出餐盘，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季冉先手一步端出来，有些烫手，但还是忍住了，推着陈雾出去。
　　“寿星就坐在这里就好了，仔细想一下等会儿许什么愿望。”
　　陈雾看着他又走回厨房，一趟又一趟端菜，最后拿出一个打火机，点燃蜡烛，唱生日歌。
　　季冉心情好的时候会哼歌，陈雾偶尔听到过，但是专门为陈雾唱歌还是头一次，虽然是曲调简单的生日快乐歌。他唱歌的声音比读文章还要好听，陈雾感到很幸福，闭上眼睛假装认真许了一个愿望，然后吹灭了蜡烛，棉芯燃烧的气味顿时随着一缕青烟升起，陈雾有点喜欢这个味道。
　　“季冉，谢谢你。”
　　“不用，阿雾开心就好啊。”季冉撑着脸坐在对面，认真地看着陈雾，眼神温柔如水。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季冉耸了耸肩膀，“我之前在办公室看到过你的资料。”
　　陈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很多年没有庆祝过生日，也没有吃过蛋糕。他盯着桌面上表情憨厚的雪人，再一次回想起三岁生日时那个变质的蛋糕，回想起两个模糊的形象在为自己唱歌，回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短暂的这种温馨。也曾经被人珍视，被放在眼睛里。
　　“真的很感谢。”陈雾除了感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因为他有很多很多不能说出来的话。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错位，虽然被季冉强行掰回了原来的位置，但仍旧岌岌可危。一句话，一个出格的动作可能都会使境况变得难堪。而陈雾并不想季冉感觉到任何不适，所以他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
　　“好啦，不要再谢了，快吃吧，等下又要凉掉了。”
　　陈雾点了点头，夹了一块香辣虾，季冉真的很喜欢带壳的食物。刚吃了一口，抬起头对上季冉期待的目光，眼神里带着细碎的星星。
　　“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真的很棒。”陈雾冲季冉竖起大拇指，季冉笑起来，笑容很明朗。他又给陈雾夹了许多菜，让他一一品鉴，碗里渐渐堆叠出一座小山来。
　　吃完饭，陈雾主动给季冉切了一块蛋糕，自己则坐在一旁看季冉吃。
　　“你不吃啊？”
　　陈雾摇了摇头。
　　“蛋糕也会吐吗？”季冉疑惑地将蛋糕端到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腥啊。”然后又尝了一口，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真的不吃啊？甜品会给人带来幸福感的。”
　　说着，将自己吃了一口的蛋糕递到了陈雾面前，像在逗猫一样，在陈雾面前晃来晃去。陈雾被他晃得有些无奈，下意识抓住季冉的手腕，将蛋糕送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上面的奶油。
　　香甜，醇厚，比记忆中的味道要浓郁很多。胃里没有翻涌起丝毫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着实感到无比幸福，但这种幸福感是季冉带给自己的，蛋糕只是一种媒介。
　　他看着季冉的眼睛，像从里面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
　　他失去的，想要的，季冉都给了自己，不敢再奢求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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