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

作者:不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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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中玉(六)


      崔琰预想过很多和石珙在一起的画面。
      她想过他晨起时散落的鬓发,读书时专注的眼神,还有嚼饭的时候一副可爱的小模样。
      在这些场景里,她都在他身旁,可以很好地看着他——大看特看,一天也不嫌够。
      她最想做的事,和他长长久久,相看到老。

      崔琰当然也设想过一些不如人意的场景。
      他瘦弱清减的身体,赴宴饮酒后的晕眩不适,休沐日依旧不好好休息,令人操心的情状。
      他和她没能在一起,转头嫁娶他人,缘尽终成陌路的境况。
      再灰暗些,除了生离,便是死别。
      如此种种,崔琰都或认真或粗略地在脑海里泛起过不一的思绪,却没想到,能有一日如现在这般。

      七日匆匆而逝,这夜弯月如钩,熏风徐徐,正是做梦的大好时光。
      崔琰穷尽想象也无法料到,有一天竟和石珙面对面,以这样的姿态一起品茗闲谈。

      他们坐在一幢茶楼的雅间里,虽有隔断,周边鼎沸的人声还是影影绰绰地透过缝隙直达耳畔。
      朝窗外望去,一条粗犷的大江正似龙入汪洋,浩浩汤汤,好不威风。
      渡口旁停着各色船只,码头边人来人往,最响亮的还属船工们的号子,叫的人心也炙热起来。
      从二楼的窗户稍探出头,还能瞥见江水蜿蜒处,岸边一座座间隔开的亭子。草长莺飞的天气,并不担心柳树被拔秃了枝桠,只是送行的人们眼里杯底的愁苦,直压得一叶叶小舟也往下沉了两分。

      崔石二人就在这样的梦里相见。

      江上的清风混着几丝热气拂过脸庞,桌上的茶水只是抿了一口便轻轻放下。
      两人都不敢再看向面前熟悉的容颜。
      崔琰僵直地坐着,刚刚已经探了回窗作心慌的掩饰,现在只好垂着眼,却忽而直觉般地向上一瞥,恰与那人的目光相对。
      反射似的往彼此眼中看去,至深深处未歇。

      心被无形之物绞揉,痛感沿着经脉四散,只余胸前悬着一个黑漆漆的剜口。

      崔琰不自觉地按了按心口,脑内一片空白。好一会找到自己的声音,竟径直脱口道:“你最近可好?”语罢便生出悔意。实在不该的。
      石珙不由微笑,缓声轻言:“我很好。你呢?”
      “我也还好。”

      一室静默。空中却漂浮起水汽般的情愫,好似过一会就可雨落同尘,泛起大片渣滓般的泡沫。

      她收回眼神,思绪避过心的阻滞,流窜到再也过不去的地方。
      记得他们初见,是在崔府西侧的园子里,长廊恰好拐了一个角。

      他尤记得那是初春的午后。
      四月初的天气,或许是京都不同于江南的缘故,已经十分明净。好友崔璟约他过府一叙,他便暂时搁置准备殿试的典籍,全心全意赏起路上的景来。
      崔府的西园,一路果真奇花异草,生气逼人。朴实婉转的长廊带着点多朝遗老的气象,朱红缀在深厚的墨色里,自有其独到的精致。正心思漫游地踱着,前头的仆从却忽而顿了顿脚步。他随意地投去一瞥。

      日头披下绸缎般的光彩,满地似金尘似片羽的氛围里,一个亮丽身影正俯首向着花枝。一个穿着红色襦裙的少女,披落着流淌的墨发,泛着光的面庞将触未触。一株同样纤细,秀立的月季。

      出神之际,他已跟上了变换的路线,随着仆从拐进另一方亭廊。

      他收回微滞的目光,那少女却正抬首相望。二人皆是一怔。这厢,新一副的赤朱深墨已伸至眼前。

      她只手捻住花,呆在原地许久。再抬首,日头还好端端挂在那里。她不由再度俯下身去,细嗅那蓬极隐秘的香气。蝶儿般的流连。

      后待到他骑着白马,斜簪花,一日便游尽了京都。

      “呀,这是哪家子弟?”卢馨儿轻按唇角,溢出一声轻呼,“阿琰,快来看,好俊的探花郎!”
      她凑趣似的探过窗,懒懒往下投去一瞥。这一瞧,便再移不开眼。

      满室满城的喧嚣里,他穿着一身朱红绣金的探花服,光一个模糊身影就叫人心生向往。
      各色异彩流动纷然,这怪鲜亮的衣裳倒没堕了人的风貌,反衬得他越发身长玉立,像是那白玉京的仙人来这世间走过一遭,终是沾染了点凡尘的烟火气,堪不破红尘客梦的俗人们又怎能不为之心折。

      游街上已是人潮如织。上至黄髫小儿,下到耄耋老人,连专做热闹生意的摊贩店家们都歇了心思——这样俊的探花郎真是好多年未见着了!赶紧着趁此时沾沾郎君的仙气、文气,日后尽可吹嘘呢!
      路旁、窗边的娘子们不说,早已掷果的掷果,扔帕的扔帕,真真是馨香满京,怕是三日都自有余韵,不能尽散。

      她顺势斜倚在窗一边,胸中怦然声却随着那人的前进越发作响。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瞧见他立在人流香堆里,面上无甚表情的模样,心下不由有些好笑。
      哪知眯完眼,竟瞅见他徐徐扬起面庞——她尚未消散的笑容凝在嘴角。

      心剧烈地收缩,轰然如春雷。

      他若有所感似的往上一瞥。

      满街的香流人堆里,一扇扇窗户边都趴着些模糊的人影,唯有她带笑的面容映进他的心间。
      她似乎笑得很开心,隔着两丈远深的距离,都能品味她快活的模样。这世上喜欢穿红裙的娘子那样多,却都没她这般生气,动人。

      他也舒展开眉眼,但见她怔愣片刻便利索地推上窗,消逝在视野中了。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直到身下的马儿走到回头也瞧不见那扇窗的地方,才收回笑意。
      心内不知为何,有些散不去的忧惋与怅然。

      她啪得拉下窗户,腕上的玉镯微颤着,泠泠敲落在窗台。然而那人的笑意和面皮的热度一般,怎么也挥不开,散不去。欲想欲羞,只怨自己当时太纵兴,现盯得手绢几近发烫,便是迟钝如七娘都要起疑了,才缓缓回转过来。
      慢慢坐下,再看绢帕时,心中便起了些微妙的懊恼:皆怪他笑得这般纵情,就应把这帕子扔他脸上才是。
      只是日后可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不?

      她绞了绞手帕。正是一池春水皱,万缕情思动。
      如今回想起来,都是太遥远的事。

      此刻再见,已是相顾无言了。

      遇见石珙,于她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许多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崔琰都经不住想起这个没意思的问题。

      喜欢上一个人就像是赋予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力,原来胸前黑洞似的剜口,因为什么东西一碎再碎,终是承受不住这非人的哀美,变得愈发平滑光洁。只能带着病痛走下去。
      如今梦中再见眼前人,肌肤之下、血肉之中黑色的病痛依旧,她觉着魂魄在发乌的青焰里燃烧。

      避开如水的目光,她盯住案上的两只茶盏,一段焦炭似的木头迸溅出两颗火星。

      “我是真的心悦你,石郎。”
      “对不住。”

      这点子火星把木身完完全全熄灭了。她迎上清润的眼,动了动唇,手边的镯子直直下垂到很低的地方。

      “该是我对不住你。”
      他哑着嗓。“阿琰,快些忘了我吧。”

      她不可置信似的转了转眼,心里一下、又一下地停住拍,如水的冰凉涌进胸前。
      哗啦——凝结成冰。

      石珙看着永远带着笑,永远生气,快活的人,蓦然空洞的眼神,心内仿佛被刀割开一个口子。血滴落无声,只有风漏进漏出,沉寂至冷凝的温度。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不复戏言:“你我此生,唯相忘于江湖耳。”

      她被冰冻在这个比以往来得更热的年份。她的心贴上了封条,一切如常。

      他听到她答:“好。”
      她说,多谢你。
      他翕张着唇,是我多谢你才是。
      她看着他的眼,“你是很好的人。你要过得很好。”
      你也是很好的人,你也要过得好。

      他们望了望彼此,历历在目的往事似烟,被从江上吹来的大风裹挟着,消失在视野尽头。只有眉目如旧,面庞是特意雕琢出来的铭心刻骨,随着人心一起沉沦。
      他和她最终会湮没在时空的长河里,变成一尾鱼。

      此生种种毋需再提,路的尽头可还能再见?

      涂去面目,抹去幻梦,支离破碎的泡沫,四分五裂的穹宇。唯有,唯有心依旧坚固,蓬勃,沉褪如昨。

      他们相互忘却,相信再见时,是两只可以在水里活下去的鱼儿。
      没有江河湖海也没有关系。一条浅浅的车辙,就够他们相濡以沫一生。

      这夜新月如钩,天凉似水,正是做梦的大好时光。
      今岁薰风徐徐,江河汤汤,也是折柳的大好时节。

      岸边,宋君归捞起江水里的两片柳叶,摇摇头,却不由绽放笑容。
      “看,真是太好的春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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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每个月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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