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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地*******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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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渡


      湛蓝筝回身扶住门框,湛家人都静默在外。
      感到此刻的气氛,就像她背上匆忙涂了些药的皮肤,绷得紧紧而不敢动弹分毫。
      “去吧。”湛修慈轻轻推了推孙女的肩膀,“你祖母在等你。”
      湛蓝筝将门推上,看着铺在地板上的亮光,退潮般向后涌去,拢成了门缝下的一道细线。
      屋里只有医疗仪器的屏幕,还在泛着空洞的光芒,床头的地板和墙壁,映出一片僵冷的青白。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跪在床边,凝望病床上老人憔悴的面容——她的祖母薄言,薄家前掌门薄舟唯一的孩子。薄家的规矩是有男传男,薄舟却想把一切都留给女儿。父女俩面临的,是来自堂亲们的挑战。
      那个时候,玄黄界的一切,应该都很朝气蓬勃吧。
      湛蓝筝想:当年,应家有年轻有为的掌门应文思,他有一个读着大学的可爱妹妹应泳思;齐家有老当益壮的掌门齐之盛,膝下两子英俊,两女貌美,都是二十出头的佳龄;湛家有一位书写了一段东山再起之神话的掌门湛青岳,她的独子湛修慈,大学毕业在即,是全校师生公认的优秀学生,低调公子,儒雅美男,谦谦君子;而薄舟更在壮年,女儿薄言,还是个流连在大学图书馆的勤奋女学生。
      之后的事情,玄黄界已无人再提。
      只最明白的,无非是薄舟莫名猝死后,应文思被术法反噬而死,应家正式分裂,一蹶不振;齐家改朝换代,腥风一片,齐之盛最小的儿子齐惠风接任——二十多年后,他的女儿齐音然,嫁给了湛明儒;薄言嫁给湛修慈,生下了湛明儒,湛明磊和湛明婵;应泳思嫁给湛家一位不起眼的族人,生下了湛明嫣。
      这里面的事情,湛蓝筝认为两个字就足够概括了:
      阴谋。
      但那都过去了,对吧?她想,那些人,死的都死了,老的也沉默了。
      而老的,也都快了。
      譬如薄言。
      红颜已逝,病容终生,精心的保养也只是苍老的皇帝新衣。
      不过湛蓝筝还是很佩服祖母——久病临终之人,发髻整齐,脸庞擦洗得干净,露在崭新被褥外的衣领还带着茶香。
      印象中的祖母,深居简出四十余年,几乎不见任何人。
      扬起脸,希望能回忆出一些和祖母在一起的点滴温情,好让泪水应景滑落。
      脑海中有的,只是最客套的生辰日与节庆日的问安。
      她曾经问过,为什么奶奶老在那个院子里呆着呢?
      答复永远都是“你奶奶喜欢清修,万万不可打扰”。
      湛蓝筝从小就不是一个听话的,但唯独听了这句话——因为她对那个呆坐在院落躺椅上的痴呆老人,也实在提不起兴趣。
      直到今天这一刻,她方意识到,原来还有这样一位血脉至亲,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中,但却在尚未亲近熟悉的时候,就将如流星闪过,不会再看到了。
      刚刚说认识你,好开心,下一刻出口的,就是再也不见。
      被褥微微拱了拱,湛蓝筝凑过去,看到薄言睁开眼,濒死人最后的精神,已经注了进来。
      “奶奶。”湛蓝筝在她耳边唤了一声。
      薄言缓缓看向她,忽然一亮。
      “婵儿?”
      湛蓝筝黯然道:“奶奶,我是筝儿。”
      她握住薄言放在被子下的手——即便已病危,那只如柴的手腕上,还套着冰凉的玉镯。
      湛蓝筝更加心酸,她握住祖母的手腕——却被挣开了。
      还在发怔的时候,薄言只颤颤地说:“你是筝儿。”
      她闭眼,胸脯在被褥下哆嗦着。
      “你是筝儿啊。”她说,“我知道,你是儒儿的女儿,是湛家现在的掌门。”
      湛蓝筝不再说话,薄言只是停歇了一下。
      “我生了两个男孩,大的那个是儒儿,小的那个是磊儿。我当了妈妈,我让湛修慈当了爸爸,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湛修慈也会高兴。但是湛青岳不高兴。”
      因为湛家传女,所以曾祖母要的是一个女继承人。她就我爷爷一个儿子,指望的全是孙女了。两个孙子,她当然不高兴了。
      湛蓝筝想。
      “她不高兴,湛修慈也不高兴。他们母子两个真像啊,人前人后,只字不提,只是无视了我的存在。”薄言喘了几口,“冷漠。”
      爱的反义词,我明白。
      湛蓝筝继续想。
      “后来,我终于给湛修慈生了一个女儿。”
      薄言突然停了,大概是在休息。
      湛蓝筝挺了挺背,觉得那些被药膏黏住的皮肤,绷紧到了顶点,再动一点,就要破开了。
      薄言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给湛修慈生了一个女儿,我给湛青岳生了一个孙女,我给湛家生了一个继承人。”薄言颤抖着胸脯,惨白的脸上翻起一抹抹潮红,“我终于给他们生出来了,他们想要的,我给他们了。”
      不是单纯地给他们,姑母也是你的女儿!
      湛蓝筝本能地抗议起来。
      “但他们给我的,除了继续的冷漠,还有残酷。”薄言的胸脯起伏得更厉害了,“他们不仅对我这样,竟然还——”
      她猛地揪住了湛蓝筝的手,五指好似铁钩般有力。
      “湛修慈,他竟然还敢这样残酷地对待我给他生的女儿。”薄言一字一句地说。
      姑母?
      湛蓝筝下意识道:“奶奶?您说姑母?您说明婵姑母?你和爷爷唯一的女儿。”
      “是我唯一的,不是湛修慈唯一的。”薄言忽然笑了,皱纹一点点舒展着,“你管湛明嫣叫什么?”
      湛蓝筝凝视薄言,“表姑。”
      笑容慢慢敛起,“只有你这么叫。”
      她肯定地说。
      湛蓝筝感到手腕被握得生痛,她开始不舒服。
      “是。弟弟妹妹都叫她小姑姑——”
      “只有你不肯认账……”薄言自言自语着,“只有你……筝儿……”
      她努力想起身,湛蓝筝急忙撑起她的肩膀——老人已经很轻了。
      “筝儿……你听我说……”薄言附在她耳边,幽幽道,“筝儿,你被他们孤立了。”
      湛蓝筝敏锐地看了薄言一眼。
      “我知道,我的两个儿子,都管她叫小妹;我知道她称呼他们为大哥二哥……我都知道的……我还知道你的亲弟弟妹妹,都叫她小姑姑……她的女儿,管你父亲叫大舅舅……她甚至把自己另一个女儿,过继给我的磊儿当闺女……他们凑到了一起,可真亲啊……”
      薄言的声音犹如午夜巷口的风,“你懂了吗?湛明嫣是湛修慈的私生女,他们所有人……我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都默认了。”
      湛蓝筝说:“反正我管她叫表姑。”
      薄言笑出了声,湛蓝筝想起夜枭。
      “乖孙女。”她的表情好像偷吃到酸葡萄的狐狸,“你和他们都不同……所以你很危险啊……”
      这样反复叹着,又躺回到枕头上。湛蓝筝依然被她攥着手腕,却也不动弹分毫。
      “奶奶,我是湛家掌门。”湛蓝筝轻轻道,“这是我的地盘,我会让自己安全的。”
      薄言闭上眼睛,“掌门又如何?掌门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会被父亲利用,被兄弟抛弃,会被拉下来,会被用刑,会被废黜,会被最残酷的命运来对待来欺骗,甚至会……早逝。”
      湛蓝筝的心猛地一跳,她探了下身子,顾不上后背的痛苦了。
      “奶奶,您,在说谁?”湛蓝筝认真地问。
      薄言的笑容,更加得意。
      她再度打开双眼——生命力在她的脸上消退,却聚集在瞳孔中。
      “想知道吗?”薄言幽幽地说,“拿走我手腕上的镯子。我的遗嘱……将我的一切,都平分给了你们……不会被怀疑……筝儿……”
      她好似一尾搁浅的鱼,“筝儿……将会送到你手里的……那只玉匣子……是婵儿……留给我的……她只留给了我这个……她偷偷来过……湛修慈不知道,她来过……她在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我动不了,我只能听她说……婵儿不放心你……她不放心你……她到死都不放心你……”
      薄言拼命挺起了上半身,湛蓝筝搂住了她,“姑母说什么了?”
      “手镯……和法杖一起……还有你的气息……才能打开匣子……打开了,你就明白了……” 薄言的声音微弱,“这是婵儿加诸的咒……为了保证,只有你……能看到……她说……她说……妈妈,妈妈,如果筝儿和他们不一样,就把匣子给她吧……让她看明白一切,再做决定……她说,妈妈,如果你真的很想报复……”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忽然停住,随即笑了,“我女儿好聪明……她竟能……能料到……我到死……也一定会……也一定会……恨……”
      那最后一个字没有说清,像是漏了风,她仰起头剧烈地呼吸了几下,湛蓝筝要去找氧气罩,被她推拒了。
      “我女儿……婵儿……我的女儿……” 薄言缓了缓,声音柔软起来,“她猜对了……她猜得好准……她好聪明……她本不该那样的……”
      湛蓝筝握住了手镯,冰凉。
      “那里面会是什么?”她小声问。
      薄言的瞳孔很亮,死亡拼命要熄灭这亮光,但一次次退却。
      “事实和灾难。” 她用最莫测的语气说,“你一定会的……我知道,乖孙女……你一定和婵儿不一样的……不要怕,大胆一点,放开手去做吧……”
      然后她向后倒去,湛蓝筝帮她躺回到枕头上,“奶奶,这里面到底是……”
      “别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薄言虚弱道。
      湛蓝筝点点头,“您放心。我是湛家的掌门。我心里有数。”
      薄言满意地闭上眼睛,“让你爷爷进来吧。”
      湛蓝筝没有丝毫迟疑,她看出祖母的时间,快到了。
      藏好镯子,她叫进了湛修慈,随后为这对老夫妻,关上了门。
      湛蓝筝摸着门板想:
      别了,祖母。

      薄言打开双眼,“你来了。”
      湛修慈站在她的床前,已看不明他的表情了,有黯然,但也平静,或者说,他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是因为他已体会不出此时,自己的心情了。
      “湛修慈,我恨你。”薄言耷拉着眼皮,微弱地念着,“我恨你,恨你那个心狠手毒的娘,我恨你们湛家……恨到死……”
      她停了一会儿,“其实是我对不起应泳思的……你把湛明嫣带回来……我忍了……但是我依然恨……真好……我比应泳思多活了这么久……”
      湛修慈不说话,薄言继续念叨,“湛修慈,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那个心狠手毒的娘不满意,你也不满意。好,我当你的贤惠妻子,你亲娘的孝顺儿媳妇,我得给湛家生一个继承人……我给你生了……我给你生了一个女儿……我的婵儿……我给你生的女儿……那么小,那么乖,那么柔弱……她是你亲生的女儿,我千辛万苦给你生下来的……B超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孩……终于是女儿了……我欢喜的……要晕过去了……可是湛修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对她的?嗯?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婵儿。”
      湛修慈终于开口了,“是你先害了她。”
      他脸上带着浓浓的厌恶,“薄言,人之将死,你还执迷不悟吗?你恨我,恨我母亲,恨湛家,可为何牵连到婵儿身上?她是我的女儿,我母亲的孙女没错,她姓湛没错,是湛家继承人没错,可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竟真狠得下心,那样对她?!”
      “是你……是你害死的她。”薄言执着地重复,双手抓紧被沿,青筋几乎崩出,“是你害死的她。”
      “如果不是你……”湛修慈的肩膀轻轻颤抖,“如果不是你那样待她……婵儿不会养成那个性子,也就不会走向那个结局。”
      他逼近薄言,“你不敢找我和我母亲算账,就拿婵儿出气。你背着所有人,偷偷打她骂她掐她,将她锁到小黑柜子里,不给饭吃!那个时候婵儿才三岁,而你竟然这样断断续续地折磨了她整整两年!”
      湛修慈猛的提高了声音,“直到那次我为了别的事情生气,打了她一下……婵儿晕过去了……晕在我怀里……营养不良,伤痕累累……”
      “两年……”薄言冷笑,“两年……两年了……女儿受了两年罪,你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还有脸说……”
      湛修慈抬起手,薄言咯咯笑了,她努力瞪着眼睛,“你还想……还想打我对吧?当初……我正用藤条……抽她的时候,看她趴在床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听她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喊妈妈……妈妈……疼,别打了……你就闯进来……我还记得你当时揪着我的头发……然后你扬起了手……湛修慈,你的手掌真结实……怪不得以前,应泳思总喜欢将脸,贴在你的手掌上,那个时候的阳光真美,我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你们两个在草坪上相拥……好美的画面啊……可怜的泳思,她恐怕不知道,用不了多久,她那么留恋的那双手掌,将彻底毁掉她的哥哥,她的家,还有她……呵呵,命啊……”
      薄言的目光慢慢混沌,“你那一巴掌,抽得我到现在……想起来,都耳鸣……我趴在地上,地板真凉……你终于进到我的房间了……湛修慈……婵儿生下来之后……那是你第一次又进到了我的房间来……就是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抱走你的心肝女儿……再也……再也不许我和她单独见面……”
      薄言的眼皮乏了,“你软禁我……我问儒儿和磊儿,想妈妈么?他们都说想……他们要我出来……我说不行,因为你们的小妹妹婵儿,所以你们的亲爹就不让你们和妈妈在一起了……”
      湛修慈的眼中流露出了深恶痛绝,“住口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挑拨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吗?你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他们忘不了你。尤其是婵儿,她小,不懂事,只以为是自己错了,惹你生气了。等她伤好了,还是拼命要妈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即便这样,女儿还是要你……她在我怀里,嘟囔着谁家的小姑娘有妈妈接送,有妈妈抱……她没有,所以她也想要……她印象里,妈妈还是最美好的……薄言,你以为我是因为对你和薄家有所亏欠,所以不敢告诉孩子们真相吗?不是,是因为婵儿,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妈妈还是爱她的,我没法告诉她,你妈妈是个疯子!彻底的疯子!你妈妈恨不得弄死你!”
      “我恨你们湛家!” 薄言忽然又激动起来,似乎最后的力气统统涌上,“我恨了一辈子,恨到死!”
      湛修慈冷道:“你的愿望达成了,你抱着恨,很快就要死了。你的恨意,折磨了你一辈子,也折磨了婵儿。是你让婵儿的童年不幸福,让她变得胆小懦弱自卑,是你让她的性格一点点扭曲,然后……然后……她竟然宁愿选择死亡……”
      “她是你害死的!湛修慈,你给我记住,我给你生的女儿,是你亲手害死的!”薄言拼尽全力,拉住了湛修慈的双手,“看看,看清楚……就是这双手……从来没直接杀过人,但是多少条人命都因此断送……有你最爱女人的亲人,最后她自己的命也因你而丢……还包括婵儿的……你亲生的女儿……”
      湛修慈甩开她,薄言痛苦地嗷了一声,倒回枕头。
      “你安静地走完吧。”湛修慈说。
      薄言确实没力气了,只瞅着天花板。
      “湛家要完蛋了……”她说,“湛家一定会完蛋的……会有人给婵儿讨回公道……会让湛家完蛋……真好……湛修慈,我祝你长命百岁,看着你最宝贝的湛家,是如何走向覆灭的……覆灭……覆灭……”
      湛修慈没有理睬她。
      他知道薄言一定会和湛蓝筝说些不好听的话,但是薄言并不清楚当年的一切,更不知道重点——湛蓝筝从出生,到五岁,那五年,是和谁一起度过的。
      那么多的恩怨纠葛,短短不到十分钟,体虚的薄言,是无法和湛蓝筝说清的。
      而且……
      他沉吟,筝儿刚刚出来的时候,脸色很正常——除了一些必然该有的黯然。她轻轻地叫着爷爷,说奶奶要见您,她体贴地帮忙开门,关门……那神情……
      湛修慈放下心来,筝儿还是不知道的。
      “我给自己选了……一个不是人呆的地方……呆了一辈子……一辈子……完了……”
      病床上,轻轻一句呢喃。
      没了声息。
      嘟————
      湛修慈看着变成直线的心电图。
      直线,又是直线。
      已经三次了。
      第一次,是母亲湛青岳。
      第二次,是女儿湛明婵。
      第三次,是妻子薄言。
      好久,他才走过去。
      薄言张着眼睛,早已一动不动。
      他将双手覆了过去,为她阖上眼。
      嘴唇轻启,大概都会觉得,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一言未发。
      就这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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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中册的序幕拉开^^^卷六登台.筝儿会在卷六,知道非常之细致的很多很多真相^^^(我承认这么设计,是因为我也偷懒,毕竟当年的事情,明婵的,白瑢的,无涯的,湛老爹的,杨安的,要一个旁人来复述,根本说不清楚.可如果我们让筝儿一点点去寻找真相,自己揭开当年的恩怨纠葛,恐怕小说会洋洋洒洒没了止境.所以我决定,动用玄术,让筝儿又快又好又清楚地知道最多真相,这样能一劳永逸.顶多是让筝儿再稍微求证一下,可比寻找要省时间,也有意思.
    那只玉匣子,不仅是明婵的心血,也是白瑢的心血哦,她也参与了制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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