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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萧稷忆及两年前宛陵之乱。
十余万流民仇恨官吏,悍然揭竿而反,其时圣人登基不逾数月,威望未建,莫消说无虎符在手,天子八玺更未交接,处处决断须得请教太皇太后与辅政大臣桓睿,简直左右掣肘。
东域豫昌祁连氏对乱局冷眼旁观,择势而定。圣人无兵可调,左支右绌,宛陵乱局迫在眼前,亟需此役示威。顾靖请命前往,随行不过百来卫兵。
流寇皆是大殷的百姓,大除大杀均是不可,只能智降。
流寇兵以易瞿,蒋越,柯驻三人为首。易瞿贵族出身,因家道中落,落草为寇。蒋越,柯驻出身贫苦,又乃结义兄弟。三人结盟,本质上固有阶级之区,利益谋求不一,结盟如何牢固?
顾靖以此入手,设四连反间。先致易瞿与蒋、柯二人反目,易瞿引兵脱离,以此分化流民兵之势力。再设蜚语离间,派人往蒋、柯二人军中散布谣言,伪造柯驻暗投朝廷的密令,令本是生死之交的蒋、柯二人互为猜忌,刺激得蒋越怒杀柯驻。
他明面发布朝廷消息,蒋、易两路流民兵,先投降者,能得朝廷赦免,暗地混淆信息,将之前所伪造柯驻暗投朝廷的密令,改为蒋越,为易瞿所截,令易瞿中心惶惶,率先投诚。再趁势以易瞿之兵攻打蒋越,几乎兵不血刃平定乱局。
那时顾靖大病才愈,元气未复,前往宛陵途中,几经劳顿,马背都险些上不去。流民之乱,那十余万反叛兵对朝廷官吏视若仇雠,身处其间,一个不意便是粉骨碎身,他纵是通博攻心用间,胸中自有百万雄兵,如何不是拿命在赌?
萧稷敬服他的异人之智,却也恨他这智。
慧极必伤。
最令萧稷恨恼引咎的,源属天山一役。前车之鉴时隔三年,迄今仍令萧稷心惊胆战。
“你何时对我这么没信心,就因为我废了修为?”顾靖轻声吁口气,只能一脸故作轻松,“你我都是尸山血海里头爬过来的,还怕玩命吗?再说,不过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放出些小鬼罢了,活生生还能给唬住了?咱倆相识那么久,你看我哪回输过?”
哪回输过?
确实,三年前不为救他,顾靖确实也不会受到围攻,遭遇那番磋磨,废掉一身根骨。他故作潇洒,萧稷心头愧怍,更生满腔忧虑,气极反笑。
“是啊,谁不知你顾靖年不过弱冠,早已履历雄厚,位及左相?谁不知你十二岁便随父行军,边域磨练,跋扈嚣张?谁不知你十五岁为将,先帝将台亲授,远征可烈至萨玛尔干,首战即告捷,所杀过当?谁不知你从无败绩,少年将帅,兵指恣意,崤山一役,当世之奇谈?首位将本朝军旗猎舞于可烈圣地的战将,你的震寇鼓,你的驰狼军,你的炙羽箭,当初的你是多少儿郎的仰望……怎会输呢?”
顾靖心中沉甸甸,脸上却咧着嘴,笑得没脸没皮:
“我知道我厉害,虽说我向来不是谦逊藏拙之人,可突然被这般一番劈头盖脸地夸赞,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稷简直喉口一甜,气得要升天,猛地撮住他衣领:
“谁他娘跟你嬉皮笑脸,顾靖!你如今是什么样子?你昔日的豪情与梦想呢?全天下有谁不扼腕,大殷百年来一颗难得的将星,却不过是流星,一闪便即陨落?!你赌?!你赌剩了什么?赌剩了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而今连马背都上不去的支离病骨吗?敢情一身根骨全废了你还很满足啊?”
“……”顾靖嘴唇一抿,半晌未开口,才出了声,不过打笑脸,“你勒得忒紧了,让我喘口气先。”
“你……”萧稷直接被鱼刺卡喉,松开他襟领。见他不则声,坐在那里抚脖子,烦躁得来回踱脚。正晃得顾靖头眼昏花,遽然顿下来,叫道:
“顾靖,你有病,你这人有病你知不知道!”戟指怒骂一通,才愤然甩袖,大步离去。
顾靖看着离去的身影,坐在原地嘟囔:
“都过这么久了,还气成这样……”一转首,蓦见重宁身姿纤纤,正立在他身侧,骇出一脊冷汗,颤着声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重宁面无表情:
“他说你有病的时候。”
顾靖松了口气,愤愤然道:
“这人是混球,他一贯记恨我生得比他俊俏,比他好看,比他讨姑娘们喜爱,逮着机会就一气儿海骂!多可恶!你说是不是?”
重宁静定道:
“你是有病。”这自我感觉良好的毛病只怕已然病入骨髓,她几乎要怀疑他脸皮是犀皮做的,犀皮所制捆绳最是坚韧,手脚被犀绳绑了,纵是高修武者,一样绷不断,跟他这脸皮简直不相上下。
顾靖扬着眉笑盈盈道:
“我有病,我知道呀,这不就要去治嘛。我这人从不讳疾忌医。”
“何时走?”
“刚来就走?多休息两天,赶路多累,还有五日的路程,你看我——”他抬了抬肩,又无力地耷拉下去,一副浑然提不起劲的模样,“病骨支离的,哪里承受得住?”
重宁不与他胡扯,想起此来寻他的目的:
“那位傅大人将金银都送你屋里去了。”
“不是咱屋里?”顾靖欣然,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说,“难怪你这一脸欢喜的。”
重宁沉声道:
“你从哪儿看得我一脸欢喜?”
古井无波的一张脸,石头都砸不出涟漪,顾靖对着这张脸说:
“我哪儿都看得。”说时扬起笑容来,日头下亮得晃目。
重宁转开眼去,开始讨债:
“两千金,利落还我。”
“怎么?怕我赖账?”
“你敢!”
“那你着急什么?”
“傅家有的是仆役,你大可不必我来送。”
“你已然应承于我的,会把我送到蝴蝶谷。你想耍赖?”
“……”
“发生了什么?”顾靖觉察不对劲,蹙了蹙眉追问,“你怎么突然怪怪的?”
重宁想了想,缓了语气道:
“没什么。”又补了句,“这里有什么好让我怪怪的?我是来提醒你,该还的还了,好走人。”回转身,大步流星径自走了。
顾靖追到她身后:
“走人?我不管,你先前既应承了我,自得送我去。”
重宁只管走着。
顾靖在后面亦步亦趋,见她不则声,心浮一线郁躁,略扬了嗓说:
“你一个名震江湖的女杀手,没那么不守信誉吧?这可是大忌。”
重宁被他絮聒得烦,调转视线看他:
“谁说杀手要守信誉?”
见着她唇角抿成一道冷漠的线,既讽刺又不屑,顾靖心头一紧,微微攥了攥袖底:
“你……你做生意不守信誉,谁还敢找你?”
重宁不免一哂:
“只要我剑下无活口,还怕没人找我?”
“你……”顾靖心头的不安直闹起来,唯恐她真一言不发拿钱走人,上前拉住她的腕,柔声唤她姐姐,涩着嗓腔道,“你不能这样,你诺过我,不能赖我!”
重宁定住脚步,回身一眼,正撞他一脸可怜兮兮:
“……你看我这状况,没你这样的高手帮我调息凝神,指不定还没到蝴蝶谷,我已经死在途中了。”
这倒是事实。
他脸上愁云直压得眉眼惨淡,咳了两声:
“我都病成这样,还带着一堆金银,若又碰上贼匪……唉,上一回差幸遇着了你,这一回,若你不在我身旁,我肯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你这病……”重宁忖了忖,“那傅大人不知道?”
顾靖心道:她怎么忽问这个?脑子一转,忙抓住机会,声怀悲戚地说:
“自然不知,我虽已及冠,可碍于身体,婚事尚无着落。你说,若叫人知晓我得了这动不动吐血的病征,岂非当我是个废的?将来谁还肯嫁给我?我还这么年轻,总要娶媳妇儿的!”
重宁看着扣在自己腕间的手——匀称精致,骨节秀颀而不粗糙,肤泽细腻,一瞧就是娇生惯养不经劳作。只是从指,到掌,至于腕,握力凸显的经络,显得很有力道,独拇指间有细趼。若不是面色稍显苍白,且亲眼所见他呕血,这人真瞧不出病入膏肓,不外血气衰虚些。从他一身线条打量,更像是勤于锻炼之人。
照理说,若非因着这病,以这身段与筋骨,于修武者眼中,倒是上佳的,可惜了。暗疾磋磨成这般废物,她不送,这人能否活到蝴蝶谷,确然真是个未知。
顾氏的人也是心大,几个功夫不到家的家兵,就敢派出来送自家少公子求医?还带着三箱金银,这玩意儿有多重,一路车轮子碾过,道上混的哪个瞎眼瞧不出来?不死途中,才叫奇事。看来这人在顾氏,应该不怎么被看重。
果不其然,一念未罢,便听他嗓音凄切。
“你别瞧我出身大族,实则,我这个人没用得很,在家中阿爹不疼,阿娘不爱……”顾靖顺嘴瞎掰惯了,一时口误,忙改道,“不,我阿娘是很疼爱我的,可我阿娘早不在了。数位兄长眈眈虎视在前,我这般年纪,在族中实则半分凭依也没有的。又加上这病体折挫,谁真心将我当回事?”
他说得眼眶子盈亮亮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是心急如焚啊,得赶忙将这病给医治好,来日便宜讨媳妇儿。不求加官进爵,只求媳妇孩子热炕头,这是我最大的人生奔头了。姐姐,你若不帮我,没人帮我了,没了你我可不成的。”
他巴巴望着她,眼中不甚凄凉,如稚子无辜。重宁心忖:
往常听说,这些大族之中,子弟极多,竞争力大,不受宠、或失依仗的孩子哪怕空有嫡出身份,有时连仆奴之子都不如。这人虽不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可若受重视,何至于千里之距就那八个人随身。依绿芜所说,他刚刚失去了母亲,真正在意他的人已然不在这世上,心中悲楚,这一路才会这么粘人。
推己及人,重宁难免恻隐骤起,抬起手,轻声叫他放开。
“我不放!”顾靖不仅不放,反倒加另一只手,双手牢牢握住她的腕,“死也不放。”
他攥得再紧,也抵不住她一挣之力,重宁却并未挣开,只稍凝着眉心,看着他道:
“我有说不去?”
顾靖松口气,道:
“我怕你反悔,你可不准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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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祝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