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赵璟浑然从酣甜的睡梦里醒来，许是盛夏的缘故，全身上下涌起一片燥热，在细碎的晨光里迸发着勃勃生机。

　　睁眼的时候，枕边空空荡荡，没有梦里依偎在怀中的人，赵璟蓦地心慌。他倏地坐起身，才看见江策正端坐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打理着那一头乌黑长发。见到他还在，没有突然消失不见，终是把悬着的一颗心，安然放回了原地。

　　“怎么先起来了？不再睡一会儿？”赵璟被自己一惊一乍地害怕，吓得冷静不少，静静在床边平复片刻，才起身走过去。

　　“嗯，睡饱了，就睡不着了。想着早些起来，今日是宋问最后一天看诊，城南还有许多事要做准备。”江策笑盈盈地说着，略显笨拙地为自己拢发。

　　走到江策身后，赵璟弯腰俯身，在江策的头顶处，轻轻落下一个吻，同时顺手接过木梳，轻声道：“我来帮你。”

　　其实，赵璟早就畅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与阿策这般岁月静好，只不过他还有太多的公事与责任，他不得不把那些一一解决，才能安心追逐自己的幸福。

　　他的嘴角肆意地勾起，眼尾弯出了好看的弧度，赵璟声音里带着无限憧憬，他温柔至极地征询着心爱之人的意见：“阿策，等边关的事都解决了，我想带你回一趟江南，我们与老师他们坦白，好不好？等征求到他老人家的同意，我便回汴京去向官家和太后娘娘请旨，让他们为我们赐婚。”

　　赵璟说的情真意切又笃定从容，他看似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却字字句句透露着不愿江策受委屈的小心翼翼。

　　他想要先去征求祖父的应允，而不是直接去请一道圣旨，这是给江家的尊重；他说请旨赐婚便是想要昭告天下，不愿有人再戳自己的脊梁骨，他要与自己共同承担世俗的指指点点；他没有谈论嫁娶，只说赐婚，更是把江策的男儿身份放在了首位。

　　他把一切考量周到，谨慎得惹人心疼。

　　这些，江策又怎会不知。

　　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珍重的许诺，江策觉得自己就快要绷不住了。他可能随时随地都有想要遁逃的冲动，但他得继续演戏，他不得不欺骗一个正在交付真心的爱人。

　　可他早就不配了，再也配不上那颗真心了！

　　痛苦的窒息再次如重重黑影般笼罩下来，压得江策喘不过气，他的手指开始颤抖，手心里攥着冰凉的湿汗。像是心里无声的啜泣，再痛也不能哭出来，他怕自己一旦松懈，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策，你觉得这样安排妥不妥当？”赵璟觉察出一丝异样，生怕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让江策觉得不舒服了。

　　江策拼命想要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好”字，奈何强忍的酸涩和难过，哽得他发不出声来。身后之人实在靠的太近，他怕自己一个没稳住，说出来的话就破了音。

　　好在，清风的突然出现拯救了陷入窘境的江策。

　　清风焦急地在门口徘徊良久，听到屋内有了动静，纠结片刻，才壮着胆，扬声问：“主子，你们起了吗？”

　　正在许下海誓山盟的赵璟被人中途打断，可想而知有多不爽，他瞬间阴了脸，厉声道：“什么事？！”

　　清风听到这个语气顿时就想抱头痛哭，他就知道这么早来惊扰主子的好事，铁定要被训，瞅瞅这压抑的怨气，回头就演变成怒气，总归要在以后尽数发泄到自己身上。

　　不过，现下也顾不得这些了，他的确有要事禀报。于是，清风只能硬着头皮，扒在门口，道：“粘罕向城门递了战书，约您今日出城对战。”

　　闻言，江策与赵璟皆是一愣，不过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才一夜的功夫，敌军首领便已知晓城中情况，得知端王已经进城的消息。看来，云州城内当真是漏洞百出啊！

　　不慌不忙地替江策拢好了发髻，二人洗漱一番，才不疾不徐地走出屋门。

　　满脸期待的清风恭敬侍立在里屋门口，面色铁青的隐七远远守在大厅门外，二人完美诠释了何为婆家人，何为娘家人的截然不同心境。

　　江策先一步跨出门槛，叫了隐七去准备东西，他们今日还要再去南城门口为百姓们看诊，还有许多事要忙。

　　赵璟则带上清风，出发前往正北城楼。

　　守城军昨日便已知晓端王殿下抵达云州，但今日见到本尊，一个个还是难掩内心的喜悦。云中人民终于盼来了他们的救世主，将士们也迎来了军队的主心骨，他们终于不必再担惊受怕，像是未战便已经大获全胜，赵璟只要站在这里就足以鼓舞人心。

　　云州的守城将军跪地向端王行礼，他激动道：“王爷，我们终是守住了这云州，把您给等来了。这是今早收到的战书，请您过目。”

　　面对寡不敌众的困境，还能寸步不让坚守数日，这样尽忠职守的老将，赵璟是万分敬重的。还不等人跪下，赵璟便亲自上前扶起了这位老将军，他郑重道：“能守住西路关口不让金兵踏入一骑，您老功不可没。接下来，云州城需得继续仰仗您，您大可不必跪我，赵璟受不起。”

　　这一举动，更是令云州满城将士欣慰不已。

　　看来传言非虚，端王殿下当真是一个宽容大度的贤王。否则，若是一般朝中高官将领来了，像他们这些原本的云州本土守城军能被记个功都算好的。历来多少王侯将相不是害怕自己的功劳被人瓜分，担心自己的军功被拉低，最终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兵，乃至将领，多少人的结局不是走向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末路。

　　但，这一回，他们前所未有的迎来了胜利曙光，还是那种温暖的光，他们有救了。

　　接过战书，赵璟垂眸，一目十行扫过。旋即，他高声喊道：“老将军与弟兄们奋战数日，也该休整一二。那今日，本王便迎了这场挑战，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依照赵璟往常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喜欢在此时大出风头的，可是，现如今满城上下需要一场胜仗鼓舞全军的士气。

　　那便战吧！一对一单挑，确实也没在怕的！

　　于是，紧闭数日的北城门终于在这一日，被大宋的士兵自里敞开，随之而来的城门内行出一众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黑衣骑兵。为首的那个骑着一匹毛发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面大军压境的女真铁骑。

　　两方对峙，人数悬殊，气势上却不分伯仲。但也不知是不是赵璟天生自带的王者之气给了城墙上众人天大的信心，城内的守城军出乎意料地一致认为，此番对战，端王必胜！

　　而在云州城的另一头，与此同时，江策、宋问他们仍旧在凉棚下支棱着摊子，为城中百姓看诊。

　　宋问被烈日烤的有些蔫儿耷耷的，但好在，今日多了许多乡民打下手，把江策的岗位空闲下来，由江策为宋问书写方子，再交由另一个熟悉药理的采药农抓药、包扎，一切都变得便捷顺当了很多。

　　江策在执笔书记的间隙，轻声询问：“今日看完这最后一批，你明日便要启程离开了吧？”

　　宋问闭着眼，手指搭着脉，瓮声瓮气地“嗯”了一下。而后突然睁开眼，扭头看向江策，反问道：“昨晚，你们……没发生什么事吧？”

　　江策垂眸记着方子，笔杆子未停，答非所问地道：“韩攸宁多次传信过来，催促你过去，证明燕山府那边当真是有许多士兵受了重伤，且连年战火，城中久无良医，百姓们也多有伤病缠身，你早些去帮忙看看，亦是理所应当的。”

　　宋问挑了挑眉，见他避而不答，便知晓昨夜必然未曾暴露，终归是他的“销魂丹”起了效用。心中了然，便也不再追问，继续耐着性子为最后一波病患们仔细看诊。

　　正午刚过，前方便传来了端王神武，大败金军大将的英勇战绩，敌军被逼退兵二十里。

　　众人闻言，一时间欢呼雀跃，百姓们纷纷相拥而泣。

　　差不多到了未时末，江策他们便终于完成了这最后一日的出诊。简单收拾一番，江策迫不及待地往城北赶，还没走到大街上，半途就被从前方回来的赵璟逮个正着。

　　“策马扬鞭，意气勃发，运筹帷幄，战无不胜，我的将军，我的王爷。”江策呆站着，目视前方，口中喃喃地念。

　　赵璟眼中熠熠生光，心尖悸动，他催着墨羽飞奔至江策身边，俯身将他拦腰抱起，放到马背上，赵璟双臂环腰，拉着缰绳，紧贴在江策耳边，暧昧道：“你刚刚对我的赞美，我都瞧见了。但是还不够，回去还想听你再亲口对我说一遍，今日实在太辛苦，得再从你这里讨些好处安慰安慰，可好？”

　　温热的气息裹挟着酣畅淋漓的汗水，暧昧不清地扑打在江策耳畔，烧得他从耳根到面颊晕开一片。可是赵璟还是不愿善罢甘休，没有如期得到江策的回应，便抓心挠肝般难受，就像是一只尝了腥的猫，不让他再吃鲜味，又如何能忍？

　　可是，每当这种亲昵的时刻都令江策全身紧绷，浑身战栗，像是一个随时备战的小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随时惊掉他半条命。

　　江策小心谨慎地抗拒着赵璟无孔不入的亲密举动，他生怕多拒一分，惹得赵璟满腹怀疑；少拒一分，又不慎被得寸进尺，最终发现端倪。

　　所以，江策只能佯装难为情地道：“还在外头呢，小心让人瞧见。”

　　闻言，赵璟总算识趣，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顾忌着江策羞怯，不再逾越。其实，他接连打赢敌方数位将领，逼得粘罕不得不退兵数里，再回到城中，第一个就是想要把这份喜悦分享给阿策。赵璟觉得，自己现在对阿策越来越充满眷恋，倒像是个孩子，想要向阿策讨要自己获胜的糖果般，愈发幼稚。

　　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每天都能与阿策腻歪不够的感觉。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江策面对他的这种贴近，是如何的百般折磨，千般难受。似是每分每秒都活在了煎熬里，小心翼翼，警惕万分，随时担惊受怕被发现那个隐蔽的秘密。

　　不过，纵使万般难过，江策仍是甘之如饴。

　　云游说的对，至少他们可以一直这样朝夕相伴的去并肩作战，无论将来事态发展会如何始料不及，终究这段路是他们一起走下来的，未来一起面对，如此才能留下一段深刻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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