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作者:一捧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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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京沦陷


      晚间用过饭,江策脸上才重新恢复了正常颜色。

      他走到桌案前,翻开自己这半年来呕心沥血的成果,对赵璟道:“没了原本,我可能没办法将他更完善了。”

      赵璟款步上前,仔细端详一番不禁叹道:“仅仅看过一遍,就能过目不忘,这样的本事,我想举世唯你一人了吧?”

      被夸耀的有些不好意思,江策羞赧地挠了挠自己的耳垂,仰着头看向赵璟,轻声道:“我也是那次才发现的,莫名翻看了一遍,之后那些画面还有文字和数据就经常浮现在脑海里,大致内容我都能将其还愿,可还有些细节委实想不起来了。许是当初看的时候太过匆忙,有些地方没看清楚,导致燕、云、蔚这几州地貌画的比较含糊。毕竟纸上虽差之毫厘,实地作战时必将谬之千里。”

      赵璟则万分不以为然,他指着那一整张清晰无比,又精准无误的地图,叹道:“这幅图恐将成为这千年来最为细致的九州全貌了,令尊穷其一生徒步丈量完九州山河地貌,此番功劳必将名垂青史。”

      此言一出,江策却不禁有些怅然若失。见他神情恍惚,赵璟思忖片刻,忽而道:“阿策还记得《尚书》吗?”

      江策满目疑惑。

      赵璟道:“其中开篇有一句,‘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或许,令尊便是承袭了大禹之志,又独开天窍,才得以完成此绝作。”

      江策心道:阿爹若是知道被你这般赞扬该高兴的上天了。不过他实则是承袭了人类几千年的智慧,从未来而来,才能完成此番使命的。

      其实,即便经历这么多,江策还是没能把江岭的来历说与赵璟。倒不是怕他不信,而是此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情。好在默契的是,即便见到江策为复原“山海社稷图”做出来的一堆稀奇古怪的工具,还有满纸满页的蚯蚓文子和数字,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不知是他全身心的信任江策,还是理解江策不愿宣之于口的难言之隐,从不曾多问一句。这般体贴,江策是万分感激的。

      而江策不愿坦诚的最大原因之一,就是自从回忆起此生种种,对上一世的记忆便淡化了。但在塞外经历了这么多,回来后,又潜心复原江岭的“山海社稷图”。前世的一段段记忆,再度涌现,结合着江岭曾在自己年幼时讲述的故事,他突然惊恐的回想起前世赵璟曾告诉自己的话。

      他说:“战死……”

      依照如今的形势,外加江岭曾预言过的故事。江策知道,迟早有一天,辽国会灭亡,金国与宋朝浮于表面的结盟,也终将走向兵戎相见的末路。

      但,他不想赵璟走上这条路,不想身边的所有人走向这条路。所以,他想竭尽全力还原这张图,希望能为大宋出点力,即便一切真的在所难免,最后也不至于道尽途穷。

      只是,这张图要如何呈给官家,由谁呈给官家,又该如何解释这张图的来历,这些成了积压在江策心底的结。他不希望此事与江家,与赵璟牵扯上任何关系,他想把赵璟从那个乌烟瘴气的朝廷里干净的摘出来。

      所以就连这些,他也不能跟赵璟商议,只能独自一人默默衡量。

      “阿策?”赵璟轻唤。

      “嗯?哦~你说的对,阿爹他很了不起。”江策不由得与有荣焉。

      恰巧这时,清风在屋外高声禀报:“主子,公子,有故人来了!”

      过去,清风都会轻叩房门,然后直接入内。可如今,即便房门大敞,他也只是遥遥站在屋外朝里喊话,再不敢逾越。这一点,不知是赵璟的吩咐,还是……江策想到这里,脸又不自觉红了。

      晃了晃脑袋,勉强收敛了杂乱的思绪,跟着赵璟的步伐,朝屋外走去。

      出了屋门,江策才发现,此时竟已入夜,且外面下起了小雨。十一月的雨水寒凉刺骨,即便尚未滂沱,但淅淅沥沥地打到身上还是令人不禁打颤。

      来到天井,却见一个人身披斗笠,背身站在院中。

      听到脚步声,天井中的人缓缓转过身,揭开斗笠,竟是——耶律淳!

      一年多未见,这人竟消受到这种地步。眼窝深陷,颧骨凸起,胡茬满布,身上再也没了那股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江策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好在赵璟心细,客气地尽了地主之谊:“外头风雨渐大,还是先进屋里坐坐吧!”

      耶律淳眉头微蹙,左右打量了眼前二人,目光流转间,隐隐透露出一丝艳羡之色。不过好在江策他们已经转身进屋,谁都没有留意到他的这丝情绪。旋即,耶律淳迅速收敛了神色,也抬步进了屋。

      进到屋内,耶律淳脱下斗篷,灯光照耀下,江策才看清了耶律淳的真实样貌。近距离仔细一看,竟比方才在天井里更加骇人。倒不是说他长相可怖,而是与他一年前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那挂在身上的衣服宽大空荡,看起来几乎快要架不住了,委实令人心惊。

      见江策神情凝重,耶律淳倒不由得笑了,只不过那笑容显得有些苦涩,笑意更是不达眼底。耶律淳略带疲惫地问:“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这句话显然是白问的,江策整个人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刚刚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眼角眉梢都明显带着笑意,又怎会过得不好?明明过得很好,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好。

      江策也留意到他眼中的落寞,十分担忧地道:“我都好。只是,你怎得变成这副模样?”

      耶律淳抬眼看了看赵璟,赵璟虽面容冷淡,却没了以往面对耶律淳时的锐气,赵璟平静道:“需要我回避?”

      闻言,耶律淳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哼,不必了。小策,很抱歉,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告诉你实话,今日来,是想求得你的原谅。”

      听到他的道歉,江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说。”

      耶律淳道:“其实,你屋里的那个红木匣子当初是我盗走的。”

      江策大愕,嘴巴张得几乎能吞掉一整个大包子!他怀疑了所有人,设想了各种可能,最终几乎已经把罪名定给了完颜宗望。可是,耶律淳竟然告诉自己是他偷走了那匣子东西?他从未想过会是耶律淳!难道,是因为那次收留了宿醉的他……

      耶律淳又道:“因为,在老君山的时候我便知道了那个颜望卿的真实身份,他是金国皇帝阿骨打的次子,金人都称其二太子,汉名完颜宗望。这些年,此人一直用多重身份潜伏在大宋与大辽境内,以便探听你我两国的许多内幕消息。这是我父王生前发现的,亦是在他临终前托人转告于我的绝密。后来,我为了查清大辽境内究竟混进了多少女真的钉子,一路追查到了大宋。零零散散收集很多消息,才逐渐弄清了这件事。”

      他停顿片刻,略带歉疚地道:“可是,当我跟着完颜宗望的步伐去往老君山,才发现他们一直在找一个人。后来才知道,那人便是你的母亲吴玉书。起先,我并不知道那是你的母亲,更不明白女真人为何一定要找到她,只知道他们在寻找一个戴着海东青吊坠鎏金项链的女人。直到那日在太清观的后山,我远远看见了……”

      闻言,江策激动地站了起来:“你当时在场?!”

      耶律淳愧疚之意更甚,微微颔首,道:“是的,不过我那时不敢靠太近,生怕被人发现什么。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层层叠叠将后山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只能远远看着。”

      江策急道:“然后呢?”

      赵璟见状,轻轻抚了抚江策的肩膀,江策感受到来自赵璟的安抚,这才稍稍平复些。

      耶律淳只稍作停顿,清了清嗓子,再道:“那时,我看到一个身形高大、体格健硕,年岁稍长的男人与他们共处悬崖边。他们具体说些什么,距离太远我没听清,但一开始还挺平静的,我便没在意。他们谈了许久,后来你母亲和那个人相拥而泣。不过,没过多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气氛骤变,一直站在你母亲身边的男人似是有些生气,与那个人起了争执。我想,那应该是你的父亲吧?”

      江策茫然地点了点头。

      耶律淳也颔首回应,又道:“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争执什么,但后来你母亲似是非常生气,拉着你父亲作势要走。可完颜宗望却让隐藏在四周的人围攻上去,好像是想争夺你父亲身上的某样东西。双方打斗的时候,你父亲正欲把那个东西扔下悬崖,你母亲却不知为何纵身一跃似是想要挽救抛出去的那个包袱。众人不备,她也没抓住,脚下一滑,掉了下去。与此同时你父亲也紧跟着跳了下去……”

      等耶律淳把话说完再抬头望去的时候,竟看见江策已经潸然泪下。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乎只剩下无止境的沉默。

      但其实,江策的悲伤里是带着欣慰的,欣慰的是他的父母自始至终生死相随。更欣慰的是,原来那个死老头真的没有说谎,那确实是一场意外,他没有真的要杀他们,尤其当时刚刚相认,失而复得,便又突然阴阳相隔,或许他也是非常痛心疾首的吧!

      不过,江策也大致能猜到,当时阿爹拼死也要扔掉的东西一定就是记录着大辽境内地貌的那本册子,也许阿娘觉得那是阿爹毕生心血,不想就这么毁掉,才要拼死扑救的吧?

      见江策渐渐平静下来,耶律淳继续道:“后来半个月我一直悄悄扮作道童,跟着他们,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我大辽全境图。你父母塞外行走多年,竟是为了实地勘测我大辽诸州的地形全貌。据说,那张图若能绘制完成,所有城镇村落的布局,还有山川河流的走向都将一清二楚。这样一来,女真的铁骑便能一举拿下整个大辽。”

      江策并未隐瞒,他坦诚道:“没错,家父毕生心愿就是要走遍东南西北全境,完成那张‘山海社稷图’。”

      他说,在很多年以后,会有人统一这片神州大陆,统一所有种族。并且,这样的太平盛世,他上一世都好似在梦里切实见到了。

      耶律淳却道:“但这张图会为我大辽带来灭顶之灾,更是为狼子野心的女真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江策无言以对。

      这时,久久沉默的赵璟忽然开了口:“所以,你便要盗走这些东西,将他们毁掉?”

      耶律淳并不否认,他苦笑道:“是啊,我是想盗走的。可是,没想到,这也是他们设下的局。他们的人早就渗透到大辽皇室内部,就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值得信任。我也不过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步棋罢了!”

      闻言,江策没说什么,他知道耶律淳的意思,毕竟,从一开始,就是秦树,也就是完颜宗望带着自己结识的耶律淳。那么想来之后的种种皆是那个人暗中操纵的,即便他没料到江策还有个前世缘分,早就与他有了交情。也完全不影响他利用耶律淳的爱国心切,让他不动声色的接近自己,透露鎏金项链上面海东青的来历,再到后来住进苍琼别苑,悄无声息地盗走红木匣子里的东西。

      这样一来,一切谜团便都能说的通了。

      想到这儿,江策问:“所以,你在这屋子里拿走的东西后来又被人偷走了?”

      耶律淳无奈地点点头。

      沉默良久,又道:“我虽然看不懂那里面写写画画的是什么东西,但还是知道一定对你很重要。于是,盗走之后,便第一时间让人偷偷临摹了一本一模一样的,把真的藏在了大宋。并且在临摹的那本上一些地方做了改动,调整了几个点的位置。后来他们从我这边盗走的是那本赝品。”

      说着,耶律淳突然从怀里拿出那本册子递给江策。江策接过,迅速翻开几页扫过,这本确实是阿爹留在这间屋子里的原本。难怪他在记忆里复盘大宋几处地貌的时候根本连接不上,还以为是少看了什么数字呢,原来在外公那里的那本是假的!

      他欣喜若狂地把册子捧进怀里,看着身边的赵璟,赵璟温柔地回视一笑。

      江策一直是个不记仇的人,他爽快道:“耶律淳,谢谢你,能把他还回来。”

      因为这毕竟是阿爹的遗物了,上面还有他留给自己的日记,只有他一个人能读懂的日记。

      江策珍而重之地把这本册子收好,语气比先前更温和了些,问道:“那你此番前来应该不仅仅是把这本册子还给我吧?你是想我拿什么来交换吗?”

      闻言,耶律淳确实有些尴尬,他赧然道:“实不相瞒,我确有此意。如果所料不错,这本应该绘制的是你大宋全境,我想看一看另外一本大辽全境图。当时,你从金国上京会宁府平安脱困后,派人来告知我,我便知道你的身份必然是与女真皇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然,在大金,没有一个不真心投降的异族人可以轻易从那里离开。”

      听到这话,江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日在天堑见到的两只海东青。

      身侧的赵璟再次发声:“所以,你是如何知晓阿策这里有另一半图的?”

      耶律淳也不隐瞒,坦诚道:“他们能在我大辽上下安插内应,我至少也可以探听到一点点他们的事。不过,我只知道那日大火,你们成功逃脱,且大火烧毁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是二太子带回去的宝贝。”

      是啊!那烧毁的还能是什么呢?必然是那两本册子!

      耶律淳下意识地朝紧闭的门窗四周看了一眼,又故意压低了音量,小声道:“其实,另外半本最为关键的,是里面记录了金国边境地貌吧?我听说还详细撰写分析了女真军的致命弱点。是吗?”

      江策不知道这种谣传是从何而起,耶律淳又为何会笃信至此,甚至不远万里跑来汴京,就为了索要这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其实,虽然记忆模糊了,但江策记得那上面只是稍微分析了宋、辽、金和西夏各国的地理优劣特点,并没有什么女真军的致命弱点。

      所以,江策道:“我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耶律淳没有答话,显然将信将疑,江策无奈叹了口气。

      少顷,耶律淳再道:“那,大辽那本图册你完成了吗?可以,给我看看吗?”

      这一回,江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久久的沉默似是代替了江策的回答,可耶律淳却没有一如既往的冷静,江策能明显看出他眼底的恳求之意。江策垂眸不语,隐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握紧。

      完成那张图是江岭的毕生心愿,亦是江策的心愿。但他从没想过,那会成为一个人人争夺的外挂,似是只要拥有了这张图就能扭转乾坤似的。其实,江策心里清楚的很,这绝不可能。

      没有人能改变历史,不仅仅是因为历史本就如此。而是契丹距今建国两百多年,早就内忧外患,积弊成疾,天祚帝的无所作为,大辽早就气数已尽。

      更何况身为大宋子民,江策确实不能将这张图交给除了大宋将领以外的任何人!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更是江策最痛苦的抉择。

      就像当初外公问自己的那样,如果有一天,大金与大宋不再是盟友,兵戎相见,他会帮谁?又会站在哪一方?

      其实答案早就在心里了,一切都没得选。

      但他终归是不愿看到遍地狼烟、民不聊生的。他不希望百姓们因为这样无尽的征战而背井离乡,甚至妻离子散,过上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些,他去年在关外看到了许多,大辽这几年势颓,被女真军东征西战,搞得民不聊生,成千上万的难民无家可归,四处漂泊。

      思忖良久,江策才道:“图,我没有。但我有一句话想告诉你,如果可以,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这样,未必没有一条生路。”

      闻言,耶律淳不禁笑了~

      只是,这个笑比哭还要难看几分,尤其在此时的他脸上,隐隐有种万念俱灰的颓然。

      ……

      这份万念俱灰的颓然,江策直至冬至节那日清晨,收到来自关外的战报才彻底领会其中深意。

      原来,耶律淳那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在自己这里换取一线生机的。可最终,江策还是没能给他这一线生机。

      江策断然地拒绝了!

      ……

      带着江月和隐七几人来到御街上,江策他们挤在喧闹的人群里,与汴京城的百姓们一起等待着即将从大内走出来的游行队伍。

      这本是五年才有一次的冬至节盛景,之前在宣和元年的时候便举办过一场,也不知为何时间未到,官家会选在宣和四年,又一次举办这场盛世游·行。

      当走在第一列驱赶大象的军士们整整齐齐进入人们视线的时候,全城沸腾了。大家欢呼着,笑闹着,男女老少皆是一片喜色。

      漫天散落着五彩斑斓的花瓣和彩带,汴京的百姓们欢庆着他们眼前的太平盛世。

      若有神明在九天之上观赏,一定会嗤笑一声:看呐,他们这样的盛景与比邻之国的大辽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因为,亦是这一日,燕京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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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可以与第66章《冬至节的盛景》梦里的篇幅结合着看,就能看懂更多了!
    毕竟我不想重复写一些写过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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