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等江策逐渐恢复意识，耳边传来一些听不懂的窃窃私语，扑鼻而来的青草香裹挟着牛乳香萦绕在唇边，似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往自己口中喂一种温热又浓郁的乳汁。

　　朦朦胧胧再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场景一时竟让人有些恍惚。

　　江策缓慢而又迟钝地开合着沉重的眼皮，一瞧就是极其疲惫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平躺在一个既柔软又毛茸茸的矮榻上，身上盖着毛毯，即便这样竟然也不觉着热。

　　头顶上，远远高高隆起的是一个圆形的穹顶，支撑穹顶的枝干镶着金边，刷着红漆，纯白色的毡帐被支棱着撑开绷得很平整。所以其间空白的地方不知是绘的还是纹绣上去的，跃然是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动物图案。有展翅翱翔的雄鹰，有奔驰而踏的骏马，还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和凶悍无比的狼王。

　　随着意识愈发清晰，江策缓慢地把视线从头顶往下移，四周呈圆形的大帐内摆放着简易的衣架和桌案，木条编制的菱形墙壁上，似是悬挂着一些猎物制作而成的脑袋和真皮披肩。

　　江策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房子，这显然是北方一些游牧民族惯常居住的毡帐，也可称作穹庐。

　　当他把视线挪到门口的时候，就见两个守在门帐两边的异族姑娘正小心谨慎地偷瞄自己。

　　虽然她们偶尔小声呢喃的低语，江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从这两人面上晕开的绯红，还有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可以看出她们并无恶意，所以江策起初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其实他从观察四周环境开始，就已经在慢慢恢复昏迷前的记忆。可心中还是非常迷茫，因为他没办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又因何身在此。

　　要不是发觉自己此刻全身上下，尤其是四肢全都酸软无力，完全没办法自主地撑着身子坐起来，江策都恨不得立即冲出去一探究竟。

　　好在这种诡异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从他苏醒过来，到恢复全部意识，也许时间只匆匆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帐外传来一阵沉而有力却又急促地脚步声。

　　下一刻，就见帐帘被人从外一把掀开。

　　那两个守在门内侍候的姑娘像是也被吓了一跳，本来他们听见帐外有人声，正欲上前恭敬地掀开帐帘，可刚刚踏出一步，就被那个径自闯进来的人给吓退了。

　　只见风风火火大步走进来的是一个威武雄壮的中年男子。

　　当然这里的中年并非是指这个人是中年的年纪，他须发略有白色，皮肤黝黑，面上也有不少皱纹，一瞧就是和自家祖父一般的年纪。

　　但这个男人身上没有祖父那种上了年纪的人该有的苍老之气，他俨然是一个精神抖擞，身强力壮的汉子，全身上下的王者气息更是挡也挡不住。

　　此人身着齐膝窄袖胡服，腰缠棕皮革带，腰带上左右各系着一把银制匕首和卷起的一把镶金手柄皮鞭；脖子上挂着一圈异族图纹的鎏金环，耳垂上也戴着金耳坠，头上顶着一只雪白的狐皮帽，两侧各垂坠着两条毛茸茸、白花花的狐尾，衬的那人皮肤更黑了几分。

　　江策定定地盯着来人打量，那人也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同样在审视自己。本来这种凶相毕露的长相，还这般虎视眈眈低看着自己时，江策应该是要感到害怕的。

　　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觉得自己身陷囹圄，反倒是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意味不明的亲切感。

　　那人几步就从诺达的毡帐门口走了进来，一屁股重重坐到床边。江策几乎能感觉到这人坐下来时，整个结实的床榻被震得颠了一下，江策单薄的身体几乎被弹得离了席。

　　不过，这下凑近些，江策才看清，这人圆睁的双目里似是有火光，暖暖的，亮亮的，熠熠生辉的并不是凶恶的怒视，而是隐隐约约透露出的一丝怀念甚至是怜惜。

　　江策不禁有些错愕，他怎会从这人眼里读到这种情绪。可是他那乌黑的双瞳里影影绰绰闪动着的，分明就是那种山野间最凶恶的野兽在守护自己幼崽的眼神。

　　不等江策再继续无限畅想，这个生得并不太慈眉善目的男人，突然有些激动地开口道：“阿虎迭，辞不失，迪古乃……”

　　江策满脸问号，原先苍白的面颊上此时尽是茫然，他不禁错愕地问了一句：“呃……什么意思啊？”

　　谁知那人一怔，一时有些发愣。

　　江策左右张望着，见侍立一旁跟着进来的几位也皆是面露困惑，好像也没谁主动上前要为他翻译的意思，弄得江策有些无语，神情渐渐由茫然变成了无奈。心里郁闷地想着：他在这儿估计只能鸡同鸭讲了。

　　本以为也只能这样了，谁知那个方才还说着一口听不懂哪国语言的中年男子，似是蹙着浓眉久久回忆片刻，没一会儿便生硬到有些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你…你醒了？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虽然语音腔调非常生硬，显然是许久未说，而且断句也略有歧义，但江策还是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并且能清晰的感知到来自对方的关切之意，这种氛围可不畏是不奇妙的！

　　毕竟来人对自己没有恶意，江策也暂时放下了戒心，本能地轻咳一声，坦然道：“除了全身上下好像使不上什么力气，其余都还好。”

　　话音刚落，那人倏地站起身，转向帐内等候的众人，扬声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江策听不懂的话，但他语调急迫且又严厉，全然不似方才对着自己时那般亲切温和。

　　显然下面听命之人也很惶恐，约摸是他们的老大生了气，最后边几人都明显有些局促和哆嗦。

　　没一会儿，他们之间来回交流了几句，最后边那几位颤抖着的人几步上前，凑到江策跟前仔细检查了一番，一个哆嗦着小心扒开他的眼皮，一个吐着舌头示意江策也吐出舌头来，还有一个摸了半天江策的手骨和腕骨，这个倒是有些肖似汉人的把脉。

　　一通折腾下来，江策大致能猜到这些人估计是这里的医者，是那人叫来给自己瞧病的。

　　少顷，众医者向那人汇报之后便匆匆忙忙退了出去，帐内再次恢复了些许平静。

　　此时，就听那人再道：“医者们说，你之前，淋了雨，受了寒，还遭受，到，一些惊吓，所以，才引起风热，现在，烧，退了，人，醒了，是要四肢酸软无力的，过会，再吃些药，就能好。”

　　江策觉得自己像是憋着口气在等他千辛万苦地一个字，一个词，慢慢挤出话来。不过江策还是听懂了，他也有些欣慰，不知是在欣慰这人好不容易表达出完整的意思，还是在欣慰自己没有被巨鹰抓到高空抛掉然后摔死。

　　对了，巨鹰，江策忽而想起那只白喙、白爪，通体灰白的海东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鎏金项链，手指摩挲着那个海东青坠子。

　　刚想开口询问一二，谁知，那人似是比自己还要了解他想问什么，直言道：“你是，想问，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个小，畜生，哦，就是，抓着你的，海东青，去哪儿了？”

　　回神望着这人，江策迟疑片刻，还是默默点了点头。

　　只听，那人再道：“你就是，被它，也就是，那只海东青，带回来的。但它不小心，伤了你，我罚它，关禁闭了。”

　　再次愕然，江策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没问之前他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被那只海东青抓住，冲上云霄之前的场景他仍记忆犹新。那是从那只海东青的眼睛里看见的，自己脖子上那条鎏金项链在阳光下光芒璀璨的样子。也是那只海东青明明想一口啄死自己，又忽而转为伸出爪子，把自己抓住带走的转折。

　　所以，醒来之后，江策就在回想这一切，刚刚想到项链，江策正是在猜想这一切，是否都与自己脖子上那条来自母亲吴玉书的身世信物有关。

　　见江策迟迟没有反应，那人沉吟了片刻，似是有些殷切地问道：“这条，项链，你是，如何得来的？”

　　江策也不隐瞒，认真答道：“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闻言，那人面上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喜悦，于是，他有些急切道：“那，那你母亲，如今，身在何处？”

　　江策定定望着他，也没有质疑这人为何要问这么多似是与他毫不相关的问题，而是极其有耐心的就这样随着那人的问题，你一言我一语的答着话：“我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那人显然有些懵，似乎没明白江策的意思，所以，江策急忙又补充道：“她……她可能已经过世了……”

　　终于，那人瞳孔震颤，眉头紧锁，面上流露出一种极其不自然却又痛苦的神情，嘴唇颤抖着半晌没能再说出一句话来。

　　江策再次摩挲了几下自己脖子上的吊坠，面露悲伤又遗憾地道：“我此番离开大宋正是为了寻找母亲的身世，我知道她并非汉人，所以此前去燕京是想看一看，她当初被吴家老太太拾回去的地方，去那里找找还能不能查到一点有关她身世的事情。”

　　或许是命运使然，江策自从知道了这些事以后就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他瞒着所有人包括赵璟，却在这里，这种情境下，与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真的莫名诡异。

　　可是，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面前这位应当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却不自禁落下两行热泪，江策这回更懵了。

　　只听，那人声音微哑，呢喃道：“还是…还是，晚了，一步。她娘和她，我一个，都没能护住。”

　　嗯？这话江策听懂了一半，也迷茫一半。听懂的是面前这人显然是知道他娘身世之人，可是“她娘和她，我一个都没能护住”又是什么意思？

　　江策心道：这里显然不是指的自己，毕竟他现在明明还好端端地躺在这儿，不存在需要悔恨惋惜的哀叹。那么，“她”若是指的吴玉书，“她娘”不就是指的吴玉书亲娘，也就是我的亲外婆？

　　心里是这么想的，江策就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他可不喜欢跟这个连汉话都说不太好的男人，在这里彼此怀揣心思，然后打哑谜。

　　于是江策开门见山道：“所以这里是哪里？您是谁？与我……与我母亲又是什么关系？”

　　那人悲伤地回望着满脸疑惑的江策，自然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随即坦坦荡荡地将一段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原来，这里是金国的王帐，这人竟是金国的开国皇帝，女真族最高的统帅完颜阿骨打。

　　他年轻时曾用汉名完颜旻，跟随当初的女真部落大统领去到辽国的上京城，进贡神鹰并且游玩。也是在那里结识了一个汉人女子，那名女子生得美丽大方，又聪慧敏捷，从小在草原长大，却又同时拥有着汉人女子的温婉才学。是完颜旻从未见过的那种女子，她就像天上的神女一般高洁，使得完颜旻完全被她吸引，而后疯狂地追求了她，两人陷入爱河无法自拔。

　　但阴差阳错的，年轻的完颜旻并未想过自己的族人会不会不能接受一个汉人女子，而那位汉人女子也并非是普通身份，而是当年大宋一个常年出使大辽的外交使臣的嫡女。

　　并且那位大臣的女儿从小便与大宋的某位皇子订了亲，当大臣得知自己的女儿竟然在辽国相中了辽国附属部族，小小女真部落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部落族长侄子。

　　这样的奇耻大辱令他倍感愤怒，于是强行制止他们二人再来往，并第一时间派遣家人将自己的女儿送回大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被自己的女儿托人转告了完颜旻，完颜旻便第一时间将她救出，又把她带回了女真族的聚集地。

　　私奔的爱情故事虽然很美好，可现实却很残酷。

　　传统的女真族人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纯正的血统被一个汉人女子破坏，于是即便在完颜旻私下里已经与那名汉人女子成亲，私定终身。身为女真族大统领的叔叔，还是偷偷派人将那名汉人女子送回了辽国的上京。

　　那时，恰巧是完颜旻被派遣出去收拾几个北部攘边的小部族的当口。

　　当他回来以后发现妻子不见了，才开始疯狂地四处寻找。等找到辽国上京时，妻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跟着自己的父亲回到了大宋，也有人告诉他，他的妻子早已死在了回辽上京的路上。

　　直到一年后，他再度出使大辽进贡神鹰之际，遇见了一个他们共同认识的好友，才得知自己的妻子被他的族人赶回来时早已有了身孕。但一路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回来后自己的父亲因为她未婚有孕便将她逐出了家门。

　　后来，据说她一个人辗转去到了燕京，等完颜旻疯狂地再找燕京的时候，见到的只剩下一捧黄土。她难产走了，而那个孩子被一伙大宋的商人抱走了。至此他就再也没有寻到过任何踪迹，这也成为了完颜旻一生难以磨灭的伤痛。

　　直至几年前，他常年托人在宋辽边境寻访，得知了那各孩子还活着的消息，于是又开始派人全力搜寻。并且手下人曾经送回了戴着这条鎏金项链的女子画像，她的模样有七分肖似自己那早已过世的汉人妻子。

　　完颜旻这才相信，自己能找回这个失散多年，最心心念念的孩子。而那条坠着海东青的鎏金项链真是完颜旻的幸运符，更是当初送给妻子的定情信物。项链既然戴在了吴玉书身上，他认为，那必然就是那个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

　　听到这里，江策不禁感叹世事无常，心里又有种言不由衷的滋味。因为，事实若真是如此，那眼前这人岂不就是自己的亲外公？

　　显然这层关系，完颜旻也早已心中有数，他垂了垂眼帘，慈爱又心疼地看着江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温声道：“所以，你是，玉儿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孙子。”

　　这……

　　江策尴尬地揉揉鼻子，插嘴道：“最多也只能算是您的外孙。”

　　要是让祖父知道自家嫡长孙来到金人地盘，还被金国皇帝认成孙子，那老家伙不还得气出毛病来。

　　不过江策的回答显然并未让完颜旻在意，不知是他汉话学的还不够好，还是女真人本就不太区分孙子和外孙的区别。

　　总之，完颜旻眼底，面上始终满溢着对自己的百般包容和万般疼爱。

　　这倒是令江策不免有些难为情，可是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么无论什么种族、国家、立场和身份，这人左右都是自己的亲外公，他也不能一直这样把一切置之不理。

　　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存在的。

　　好在，如今自己也算是孑然一身，既了断与赵璟的纠葛，江家也早早退出了朝堂，归隐回乡。

　　所以，即便是认了这个金人外公，也对旁人没有任何影响，最多好好开导劝说一下祖父他们，想来他老人家一贯宽宏大度，又极有容人之量，必然是不会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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