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中梦

　　江策因为连日赶路太累，又听王二胖碎碎念太困，很早便歇下了。

　　第二天，天光还没大亮，就被村里几只兢兢业业的公鸡，那此起彼伏的斗鸡式打鸣给叫醒了。

　　江策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慢慢走出门，正好撞见从外边儿回来的王家大哥。

　　虽然江策一看到这人黑沉着一张脸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一想到王二胖昨日说他哥大名叫王大牛就想笑。最近遇到的人，名字都起得非常稀奇古怪，且又相当随意，实在是非常符合小说里配角炮灰们的人设。

　　一口哈欠完美的隐藏了江策的憋笑，王大牛与他擦肩而过时，凶神恶煞地瞪了江策一眼，江策顿时竖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过转眼间那人也就一声不响地回到自己屋子，关上了门。

　　江策耸耸肩，慢慢走出去，准备瞧瞧丫头这一晚休息的怎么样。

　　就在这时，一小孩儿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径直冲进里屋，哭喊着：“二胖哥哥，二胖哥哥，你在家吗？我阿爹又犯病了，快来…快来帮帮我！”

　　王二胖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着急忙慌地从里面被那小孩儿拽了出来。紧接着，原本关上门准备休息的王大牛也开门走出来，那小孩儿随手抹掉一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抽咽道：“大牛哥也在？”

　　令江策出乎意料的是，王大牛半点儿没有对着自己时的那种嫉恶如仇，反倒是极为温和地抱起小孩儿，安慰道：“走，去看看你爹。”

　　霎时，江策惊愕地站在原地，蓦地又被王二胖一把拉住，他急道：“道长，您与我们一道去吧！”

　　江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外加确实有些好奇，倒不是好奇人家爹生了什么病，而是好奇这个王大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说他冷酷无情吧，他又对小孩子挺温柔和善的，你说他好吃懒做吧，他昼伏夜出，清晨归来时明显眼下乌青，像是很疲倦的样子。

　　这村子确实不大，没走几步路就到了那小孩儿家。

　　一进屋子，扑鼻而来的浓浓药渣味儿熏得江策连连眨眼，挥着手，勉强凑近跟前查看。只见一张简陋的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正在不住地抽搐，翻着白眼，口吐白沫。

　　江策想找个东西给他咬住，一般犯这种病的人容易咬着自己舌头。环顾四周，还没等他找到东西就见王大牛两步上前，一手钳制住那人抽搐不止的身体，另一只手用力掐住了人中，王二胖也不知从哪里倒来一碗黑不溜秋的药汁，相当娴熟地配合着他哥，给那人灌了进去。

　　咕嘟咕嘟咽下，呛咳两声，那中年男人这才深深抽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来。

　　这一系列紧张却有序的操作把江策整懵了。

　　见父亲缓过来，那小孩儿立马扑到床边，关心道：“阿爹，阿爹你怎么样？您不能总这样发病，果子力气小一个人弄不住您啊，您得按时吃药才行。”

　　榻上那男人虚弱无力地道：“阿爹的身体，阿爹自己知道，买药就是浪费，何必做这些无用的事！”

　　言外之意便是：咱家吃不起药，还是别浪费这个钱，你让我就这么死吧。

　　显然那个叫果子的小孩儿并不认同这个想法，他拼命摇着头，眼泪擒在了眼眶里，虽然一言不发，但能看出他那倔强的眼神里全是渴求，还有他那瘦到几乎没有肉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两只小手却还是坚定不移地捧着老父枯瘦的手，仿佛这样心就能稍稍踏实些。

　　见状，江策也不禁皱了眉，这家人确实比王二胖家更清贫些，来之前他都没想到，两浙路地界竟也有如此贫困的村子，想来此地的地方官员当真是在尸位素餐！

　　收拾完一地狼藉，王二胖才慢慢走过来，向江策解释道：“老钱也是老毛病了，这半年身体更是越来越差，他家距离最近的就是我们家，所以果子每回一个人弄不住犯病老爹的时候，就会来我家找我或是我大哥，我和大哥也都习惯了。”

　　原来如此此，只见王大牛突然又冷着一张脸从江策身边走了出去。

　　王二胖见状，憨笑着向江策道出歉意：“抱歉啊~我大哥他就这样，面冷心热的，其实没什么心眼儿，就是不喜欢与外人亲近。”

　　江策了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微笑道：“没事，我明白。”

　　自打上回小院遭了贼，江策身上也没几个钱，尤其一路上躲躲藏藏的也不好正大光明的去哪里作画赚钱。江策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自己身上那并不算多的几两银子拿出来给这可怜的小孩儿，毕竟老话说的对，帮急不帮穷，他那几两银子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人一辈子，更救不了整个村子。

　　这一带的百姓过得为何如此清苦，鱼米之乡的两浙路，本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良田不说万顷，怎么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凄惨状。他得找到问题的根源，然后想办法告知赵璟，让在其位谋其职的人动起来，如此才能长久的解决根本问题。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到屋外传来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叫吼声：“钱果子！给老子滚出来！赶紧把你借给本大爷的钱还了！不然……”

　　那人话音未落，江策和王二胖都正准备出去瞧瞧，就感觉身后一阵旋风似的，果子飞奔冲出了门。江策他们也连忙跟上，就听见果子小小的身体，攥着发颤的拳头，恶狠狠地道：“二麻子，我警告你，不要在我家门前大呼小叫的！欠你的钱，我会还！”

　　那个二麻子却道：“你都借了几天了？你准备用什么还！你那药罐子老爹还没死呢？我不是说了吗，你就算拿了钱去买药也没用，瞧他那样就没几天好活了。你还是早点卖身给我们，去采石场干活，多少还能混口饭吃。兄弟们说，是不是啊！”

　　“就是~”

　　“老大说的对！”

　　几个小弟连声附和着，江策能明显感觉到小小的果子即将抑制不住怒火，果然，下一秒，果子不出所料地蹦起来拽住二麻子的衣领，咬牙道：“不许你咒我爹！再敢多说一句，我就要了你的命！”

　　二麻子见这小子竟敢如此无礼，顿时也怒火中烧，掐着嗓子吩咐身后几个小弟道：“这个小畜生真是狗咬那什么宾，不识好人心，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老子就不姓朱，给老子打！”

　　“是！”小弟们撸|起袖子，就准备一拥而上干架。

　　江策再也看不下去了，正准备上前劝住果子，替他还钱，就看到从院子后面扛着一板斧头，拿着被劈了一半柴火的王大牛冷声道：“我看谁敢！”

　　虽然只有简短四个字，却说的铿锵有力，也不知这些人是真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还是被他那凶神恶煞的眼神给吓住了，竟然真的一时半会儿没敢上前。

　　此时，果子也松了手，退后几步，但仍旧气势汹汹地攥着拳头站在那里，仿佛随时准备开战。

　　见状，江策立即上前一步打圆场，他笑道：“这位小兄弟，切莫生气，请听贫道一言，和气方能生财嘛~不过，不知道果子向你们借了多少钱？”

　　二麻子见这院子里目前唯一能与自己和气说话的竟是一个臭道士，顿时也没那么剑拔弩张，勉强解释道：“这小子问我借走二两银子，已经借了五天，利滚利，少说也欠十两了！”

　　江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果子咬牙切齿的愤怒挡在了身后：“你们这些土匪强盗！明明答应我说好了借二两银子，十日后还双倍，你答应了我才借走的。现在还没到时间不说，你信口开河就涨了五倍！凭什么？”

　　一看二麻子这帮人就明显是那种放高利贷的恶霸架势，五日多出八两银子的暴利，江策自也不觉得奇怪。

　　二麻子理直气壮地道：“凭什么？就凭你签字画押的欠条！”说罢，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讪笑道：“哝，这里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你自己看！”

　　江策凑到跟前看了一眼，确实，上面歪七扭八的大致写着：咸水村钱果子借走朱二麻子二两银子，拖欠一日多加二两，拖欠五日偿还十两，拖欠十日偿还二十两。还不上钱，就得卖身为奴还债。下面双方签了字，钱果子三个字要不是江策眼力好，着实没认出来，但是这一看确实是本人签的，因为名字上还结结实实地按了一个小小的红手印。

　　当真是绝对的霸王条款啊！江策低头小声问了一旁的果子：“小孩儿，你是不是压根儿不认字啊？”要不然傻子才会签这种霸王条款。

　　果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

　　就在这时，王大牛忽然上前一步，左手还举着那吓人的砍柴斧，道：“这钱我们会还，现在还请你们先离开，我们想办法凑齐了，会尽快送到您府上。”

　　江策不禁微微蹙眉，总觉得王大牛虽然客客气气地说了这番话，但言语间不自觉却透出一丝凉意。

　　二麻子见王大牛开口，不知道是和江策一样觉得他不好惹，还是相信了王大牛说一定能还上的话，也没再多言，哼了一声，带着一众小弟，大摇大摆地走了。

　　见他们一走，果子急道：“大牛哥，我一时半会儿，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家里…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

　　王大牛放下斧头，看着果子，语气没了先前的冷意，道：“我知道，大牛哥想办法，你先进去照顾你爹。”

　　说完，竟没再理会任何人，也没回家，径直朝着村口走了。

　　江策不知道他会怎么解决这件事，鬼使神差的，江策想静观其变，倒并非他冷血无情，不愿出手相助。一来，自己身上确实不足十两银子，并不能一次性解决问题；二来，他总觉得这个王大牛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简单，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此人有能力摆平这件事。他想知道王大牛会如何做！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傍晚时分，王大牛回来的时候已然是满身疲倦，饭也不吃，钻进自己的房间，门还没来得及关好，倒头就睡着了。

　　没一会儿，果子又提着两条鱼，虽然被竹竿扎破了身子，鱼头和鱼尾却还时不时的蹦跶着，以示自己非常新鲜，还没死透。果子极懂事地道：“二胖哥，这是我刚去河边打的鱼，您帮我炖了给大牛哥补一补，劳他辛苦为我的事情奔波了。钱，我日后一定会还上的。谢谢~”

　　说完极有礼貌地朝一脸懵逼的王二胖鞠了一躬，再回头朝半敞着门的王大牛房间深深鞠了一躬，一溜烟儿又跑了。

　　王二胖一脸茫然地看看他哥的屋子，又看看大门口，再低头看了眼手里活跃异常的两条鱼，扭头朝厨房走去，乐呵着说今晚给大伙儿加餐。

　　而此时的江策却渐渐眯起了眼，陷入沉思：如此看来，是王大牛在短短一日内就替果子还掉了十两银子。虽然对以前的江策来说十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但自从离家出走开始凭自己本事养活自己才知道没有家世背景的普通百姓挣钱有多不易。即便是他走歪门邪道挣钱容易些，起初一幅画也只能拿到一两银子工钱。王大牛一个原来每日只知挥锄头的农民，是如何在一天之内挣到十两银子的？这其中又有什么内情？

　　心比天大的王二胖自然是不会多想，江策却是整整一夜心神不宁。王大牛倒在家里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饱饱吃了一顿晚饭后，又如往常般，披星戴月地出了门。

　　江策想要搞清楚王大牛究竟在做什么，便也坠后几步，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路小心翼翼地摸黑，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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