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

　　再次见到周厉承，鲜活的又饱经风霜的面容出现在霍寻寻眼前，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周厉承握住她的手，手心的温度蔓延开来，那抹汹涌热烈的感觉犹如海浪拍打在她的心上，从喉间上涌的压抑被她紧紧捂住。

　　“周厉承。”她还是不敢信。
　　眼泪冲出来那瞬，他将她拥入怀中，炙热的呼吸传过来，好不容易安抚了她不安的心跳，“寻寻，寻寻……”饶是再见，还是哽咽住了。

　　霍寻寻双手抱紧了他，想放声大哭却因为委屈上头习惯了闷声压住，她忘了该怎么大声嚎哭的冲动，总想着如果自己也崩溃了那她的秋天该怎么办，所以她学会了咬住唇瓣将那些吃人的委屈全部吞进肚子里。

　　“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周厉承安慰她，自己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恰时，裤腿被一双小手扯住，周厉承低头看向小女娃，她仰着头露出好奇的表情。
　　这是他的女儿，眉眼精致粉唇可爱，跟寻寻一样漂亮。

　　秋天拽着他的裤腿扯了扯，笑起来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是我爸爸吗？”周厉承忽地心坎发软，眼神也变得柔和，“秋天，我是爸爸。”

　　霍寻寻的抽泣还在，她抬起头眼泪铺满了满脸，“周厉承……”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他抚去霍寻寻的眼泪，继而紧握她的手，诚恳地告诉她，“寻寻，委屈你了。”

　　霍寻寻摇头，眼泪滴滴坠下去，秋天抱住她的腿安慰道：“妈妈，你真的没骗我诶，爸爸跟照片里长得一样诶，是爸爸回来了！”

　　“嗯。”霍寻寻低声回答，周厉承蹲下去仔细瞧着秋天，握着霍寻寻的手却没放，“秋天啊……”

　　“在呢在呢。”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见到了爸爸很高兴，她想着妈妈也是，否则怎么会高兴得掉眼泪。

　　周厉承单手抱住她，眼角微微湿润，霍寻寻任由他拽着手，一家三口好像被一条绳子紧紧地牵扯到了一块。
　　他恳求着霍寻寻，目光坚定，“寻寻，我们带秋天回家吧。”

　　霍寻寻是他的失而复得。
　　就算是开车在路上，还会忍不住盯向后座，霍寻寻一抬头就能撞见他的眸，红着眼隐隐有泪要落，如果是以前的周厉承……不，他从来都是嚣张肆意，如此感性的时候还真的少见。
　　可不管怎样，他都回来了，而且什么都知道。

　　“周厉承，你好好开车，注意安全。”
　　霍寻寻的提醒将他思绪拽回，他闷声应道，视线探向前方道路，双手握着方向盘抓得很紧，霍寻寻看到他手臂上鼓起的青筋，不由把秋天抱得紧紧的。

　　“妈妈，我想吃排骨。”秋天想了想，补充道，“我今天吃了明天就只吃青菜，可以吗？”她窝在霍寻寻怀里小声跟她说话，霍寻寻没回她，反而是周厉承插上一句，“秋天，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可以吗？”

　　“唔……不行。”秋天说，“妈妈说外面的饭菜不干净，我妈妈做菜最好吃了。”
　　周厉承那种迫切想对秋天好的心思，霍寻寻看得太清楚了，也看到了他被拒绝后瞬时的落寞。

　　霍寻寻抚上秋天额前的碎发，轻声道：“秋天，下次再跟爸爸一起去吃饭吧，爸爸带你去的地方一定很有意思。”
　　“真的吗？”秋天忽闪着大眼睛，连声询问，“爸爸真的会带我出去玩吗？妈妈，你也会跟着去吗？”

　　“会的，会的。”会的吧，霍寻寻看向前座，周厉承脸绷得很紧，视线再次相撞时，只是哑口唤了她的名字。
　　她还年轻，可已经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她每天都在想周厉承什么时候会回来找她，又在想万一哪天真的等到了他，第一句话又该说什么，想着该是激动到话也说不出口，如今再遇见还真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好像变了也好像什么都没变，纵使身份不明也是天之骄子的姿态，而她已经被赶出了霍家，再也不是娇滴滴的霍家大小姐。她还未婚生了个孩子，把那些风霜经历了个遍，期盼得太久，等真正实现时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雀跃。
　　霍寻寻就算等到了周厉承，也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轻易相信。

　　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再过一个路口就要到她的住处了，可惜那里路窄开不进去他这辆豪车。
　　“周厉承，你就在这里放我们下去吧。”

　　他脱口而出，“还没到地方。”
　　“你的车开不进去。”
　　“我知道其他路。”
　　霍寻寻咬住唇瓣，而后制止他，“走其他路进去也一样难走，就停在这吧。”

　　周厉承没做声，最后默默停在路边，跨过一道十字路口就是她们的住处，那个口子的确很小，看上去是旧老巷子的后门，为防止外人进入铁栅栏外还有中年保安守着。

　　他给她们俩开车门，霍寻寻牵着秋天挡住了他要一同前去的想法，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但说出口的每一句都在显示她的落魄。
　　“你别进去了，这里是风雅苑，环境不是太好，有时间我……”风雅苑是最后一片城中村，鱼龙混杂的地方，也发生过几桩命案，治安不算太好。

　　“寻寻，我知道这是哪，也知道你住哪一栋那一层。”周厉承了解她的所有，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事，她刚搬到这处不久就被小混混找过麻烦，后来是霍祯的人处理掉了，之后只要她一进去小区里，那些老人家就会对她指指点点，即便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却在传她带着女儿还行为不检。

　　被人戳过脊梁骨，尝过背后发凉的滋味，霍寻寻才不愿意他跟着，哪怕他是秋天的父亲。
　　“是啊，你如果没调查清楚也不会找到我了。”那么，过去五年呢，你去哪了？
　　“寻寻。”
　　“周厉承，你的出现太突然了，可以让我缓缓吗？”多害怕这是一场梦，我怕梦没做完你又消失了。

　　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霍寻寻告诉他，“有很多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我需要时间。”
　　惊喜过后就是满满的遗憾，经不起推敲也经不起考量，事到如今她什么也没了，只有她的女儿了。

　　周厉承站在路口处看她们母女俩大手牵小手离开，每走远一步都在他心里落了一道印。
　　他的视线紧紧跟随霍寻寻，她匆匆回头，他还站在那望着。

　　随后，手机响起。
　　陌生的号码，响了三秒被霍寻寻接起。

　　“寻寻，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隔着人海与交汇的风景，所有人都成了过客，她于忙忙碌碌的身影里一眼见到了他，周厉承眸中沉淀着的酸楚与她尤为相似，霍寻寻看懂了他的悲痛，喑哑无声。

　　厨房里飘着排骨汤的香味，正是吃莲藕的季节，莲藕排骨汤最是美味。
　　霍寻寻舀去面上的油花，再舀了满满当当的一碗排骨汤放到秋天面前，“哇，好香啊！”秋天爱喝汤，四季总要喝些汤汤水水，她不爱吃主食，霍寻寻便换着法的做菜，尽可能的让她多吃点。

　　人的潜能都是被激发出来的，从前她顶多只会煮个白米饭，现在知道怎么选最划算的折扣食品，并用那些材料做秋天爱吃的食物，独自抚养的日子里虽然艰苦，但好在秋天乖巧懂事给她省了不少心。

　　秋天转眼就长大，霍寻寻对周厉承的期待也被慢慢磨空了，如今他回来……回来真是为了她吗？她还剩什么呢，一身沧桑与疲惫，好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了。

　　“妈妈，你不高兴吗？”
　　霍寻寻低声笑道：“没有呀，为什么这么问啊？”
　　“你都没有笑，妈妈，喝藕汤吧。”
　　“你喝，妈妈不喝。”霍寻寻习惯了将好东西第一时间留给秋天，至于她自己根本不重要。

　　秋天舀了一勺排骨，“妈妈，吃肉肉！”
　　都递到了嘴边，霍寻寻只能吞下。
　　秋天扬起笑脸问她，“好不好吃呀？”
　　“哇，好好吃哦。”
　　“是妈妈做的美味哦。”

　　小孩子懂什么呀，一碗莲藕排骨汤又不值钱，可在她看来这就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秋天单纯醇粹，根本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巨变。

　　再晚些，门铃响了。
　　霍寻寻知道谁来了，她深呼吸一口去开门。

　　门外就是周厉承，在那通电话里他信誓旦旦的说道：“寻寻，我能重新找到你就证明我已经做好了要与你在一起的准备，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你受苦了。往后，我会好好珍惜你，爱你爱我们的秋天。”

　　三两句就能将霍寻寻折服的人，除了周厉承别无他想。
　　如果不是因为爱他，她不会拼命生下那个孩子，如果不是割舍不掉那份感情，她不会等了这么多年。

　　周厉承打量着这处空间狭窄的房间，一室一厅的住房，沙发老旧到磨了皮，只有一张柔软的素色棉布包裹着，看上去破归破倒也透着温馨，客厅里没有电视，原本放电视的柜台堆满了杂物，虽然是杂物但都用那种硬壳的购物纸袋折成了放东西的盒子，收纳的很整齐，房子里唯一一张桌子上放了一个塑料瓶，盛放的不是玫瑰而是沾了水就能活的绿萝。桌边有三把座椅还用布条绑着椅子腿，应该是坏掉过又舍不得扔，于是补补弄弄继续坐，所有地方都被她合理运用了，大多数都与秋天有关，几乎看不见关于霍寻寻的物件。

　　入口处有一块半截身的镜子，旁边贴着一份日历，上面几乎写满了今日事宜，琴房工作、便利店兼职、医院取药、治疗等字眼占据了所有时间，就跟调查的资料里显示的一样，她像一只陀螺不停旋转，永没有停歇的时候。

　　霍寻寻从房间里出来，周厉承还站在日历前，听到她走过来的脚步声才将视线瞥向另一处，再回头时眼角还沾有水雾，霍寻寻微愣住，放下手中的水杯，“我这里地方太小了，本来想跟你出去说会话，但秋天要午睡我也走不开。”

　　“没事，这里挺好的。”周厉承声音嘶哑，怎么听怎么堵得慌。
　　霍寻寻自嘲笑起，如果不是她住在这，像周厉承这样的公子哥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进来，出行有车，出入的都是高档的地方，恐连鞋底都未曾沾上灰。

　　“坐吧，站着多累。”霍寻寻率先坐在沙发上，周厉承走到她身旁只花了三步，沙发陷下去，两人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周厉承张了张嘴不知从何问起。

　　霍寻寻叹口气，“你的伤擦药了吗？”
　　“不碍事。”
　　“哦，那就好。”

　　想过很多问题到此刻一句也问不出，或许她应该扑进他怀里声声质问他，这些年都去哪儿了，为什么消失这么久，当初真的是跟她逢场作戏吗？如果他回答的不是她想要的，那她问的意义又在哪里。

　　“寻寻……”
　　“周厉承，孩子是我自愿生的。”

　　他拽紧了拳，侧头看她，侧脸轮廓也变得柔软，“对不起。”他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不算细腻柔嫩，反而皆布满了茧子，摸上去略显粗糙，有好几次霍寻寻都想抽出来，周厉承硬压着不让她抽离，他低声道歉，“让你等这么多年我很抱歉，寻寻，你太傻了。”

　　“我是傻，一开始也没想等你，可孩子都生了我也有了伴，想着就等一等吧，万一你回来了呢。”然而事与愿违，期盼一点点被磨灭了。
　　等他再次出现，那点零星的火苗又被点燃了。
　　只能看到黑白灰的世界里突然也有了点异色。

　　霍寻寻问他，“那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周厉承眸光暗下去，沉声回：“去当兵了，刚退下来。寻寻，我很后悔。”

　　霍寻寻摸到了他手腕内侧延伸的凸起疤痕，心震了一下，在这五年里他受的伤或许不比她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寻寻。”周厉承再没忍住，反手抱紧了她，像珍惜的宝物深深拥入怀里，他嗅着她的发香，便想起了生死一刹间的救赎，“寻寻，嫁给我，我会给你最盛大的婚礼，我会让你们幸福。”

　　霍寻寻的眼泪簌簌坠下，他的泪也落进了她的发里。

　　周厉承在秋天睡醒前离开，然后又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盒回来，霍寻寻看着堆放在门口的牛奶、零食包、水果、营养品，沉沉叹口气，“你不要浪费钱，有好多食物秋天都不能吃。”

　　周厉承眼眸放光，柔声说：“牛奶总能喝吧，其余的我也没随便买，寻寻，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都记着。”
　　霍寻寻这才发现那些贵的离谱的巧克力是她往日里的最爱，后来日子过得拮据，在吃穿用度上总是节省再节省，慢慢就忘了自己的喜好，怎么将就怎么来。

　　霍寻寻不作声，周厉承以为她又难过了，上前一步凑近些与她说话，眉头紧张到皱起，“寻寻，往后一切有我，你开心些。”
　　“……好。”她答应了。

　　周厉承的手机响了好几回，他一个也没接，按断几次后直接关了机。
　　“不接吗？”霍寻寻在为秋天准备下午的水果，周厉承在沙发前给秋天拼玩偶，想着给秋天一个惊喜，“我不想因为一些不重要的电话打扰我们的相处。”

　　霍寻寻稍稍出神，她稀里糊涂答应了他的求婚，就在她租住的旧房子里，没有仪式没有见证者，本该值得庆贺的事，又给她带来隐隐不安。周厉承是谁？他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他会在五年前突然出现，他打破了她原本安静的世界，带来了奇异的色彩，所以霍寻寻昏了头认定了他，连那些最基础的常识都忘了。

　　爱情对于过去的霍寻寻而言更像是不可缺少的补给品，她在霍家狼狈又残缺的活着，碰到周厉承就是一潭死水自此活了，她要他也爱他，为了他愿意等他。
　　可爱情到底是什么？在尝过苦头后，爱情成了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既然是奢侈品，霍寻寻又何德何能可以拥有。
　　她患得患失，过得谨慎小心，也害怕再次失去。

　　“妈妈，妈妈……”房间里，小秋天终于睡醒了，她趴在床上喊人，霍寻寻抬脚进去，周厉承也跟着站起来，“寻寻……”霍寻寻看他一眼，想起那些没有接的电话，“要不，你先走吧。”
　　周厉承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他没拒绝没赞同，脸色微僵，情绪稍有失控，最后还是听了她的话悄悄走了。

　　车中，周厉承抽了半包烟，整个车厢乌烟瘴气。
　　手机一开机，十几条消息轮番轰炸开，他给周父回了电话。

　　“什么事？”一根烟燃到了尾，他心中那口气仍没顺下来，径直堵在嗓子眼，真真叫人难受。
　　周父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妙，“你怎么不接电话，消息也不回？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周厉承直接将那根烟掐灭，语气跟着变烈，“我有事。”
　　“你刚回来能有什么事？周厉承，我叫你去看心理医生你为什么不去？”

　　周厉承越来越烦躁，拧开衬衫扣子，粗声粗气怼过去，“我他妈像有病吗？我没病看什么心理医生！”
　　“……周厉承，你反了天了……”

　　下一秒电话被挂断，总算是清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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